序章
中州大陸,天曆一九七一年。
北方魔界「十三月王朝」連年南侵,使中州戰火慘烈、民不聊生,武林正道為了對抗魔禍,共同推舉「無間島主」上官秋水為領袖,統率各大幫派遠征北漠。
雙方在「聖嶽峰」鏖戰數個月,中州群俠卻誤中陷阱,死傷慘重,上官秋水不得不下令撤退,率領群俠在漫山遍野的魔軍包圍下,踏過無數屍骸骨肉,拼命殺出一條血路,向南方退去。
魔界主君幽鬿生性精猛好鬥、藝高膽大,眼看只要一舉殲滅敵人,天下大業就成局在望,如何甘心讓他們逃脫?剎那間,他身影如一道紫色光電撲衝入軍陣前鋒,大喝一聲:「狼軍左右包抄、前鋒鷹軍隨我來!」當即領了萬名精英飛騎追上。
雙方一路追逐拉鋸,直追出北漠邊境外,到達「六祈江」岸,幸好上官秋水早已派人剿滅鎮守岸邊的魔軍,搶佔江船,終於掙得一線生機,中州群俠撤退至此,全數上了船,一艘艘輕巧蒙舸張了風帆遠颺而去。
六祈江波瀾壯闊、河濤滾滾,儘管無間船影已遠成小點,幽鬿卻不肯放棄,仍率領大軍沿著江邊奔追。
前方岸邊泊著數艘輕船,幾個舟子逕自喝酒談笑,乍見到大批魔軍,都嚇得臉色發白,頻頻磕頭求饒。
幽鬿心中快速盤算,這些小船全部載滿不過七百之眾,若繼續追殺六千敵軍,反而會落進以寡擊眾的險境,冷聲問道:「千象,你看應當如何?這一追會不會中了對方圈套?」
他身旁一名頭戴玄色高冠、長鬚長眉的老者恭謹道:「依屬下之見,窮寇莫追。」
幽鬿宏聲道:「本君就算只率領七百精壯,也勝過世間千軍萬馬!」
千象趕緊掐算了枯瘦的指節,改口道:「主君英明!中州殘孽個個身負重傷,我軍正當勇強,就算以七百精壯敵六千傷兵,仍是綽綽有餘,更何況主君乃是天命所歸,這一仗必能大勝而回!」
幽鬿聽術師建言深合心意,一聲令下:「殺了他們,眾軍上船!」
頃刻間,最精練的七百名高手一躍上船,將一干舟夫全殺淨,扔進江河裡。
幽鬿昂立船頭,衣袂飄飄,宛若天神,他目不稍瞬地盯著敵船方向,就像蒼鷹覷準獵物般,冷銳而堅定。眾船迅速追出數十里,好不容易見到敵軍船影,江心卻忽然橫來陣陣輕煙裊霧,朦朧了四方景色,烏沉沉的天空更飄下斜風細雨。
過了一會兒,風雨漸大,水流也漸漸湍急,船帆都吃飽了風,本該行速越快,卻不知為何,船隻竟慢了下來,四周一片雨淒霧濛,憑添了幾許詭奇。
眾軍看不見旁邊的船,心中都暗自戒備,忽然間,船尾發出微微暈光,這百名軍兵能隨侍魔君左右,全是一等一的好手,也不怕妖鬼作祟。鷹軍千夫長當即手按刀柄,大步走向船尾察看,卻見到一名頭戴斗笠、身穿長青衫、外套簑衣的瘦弱少年,幽魂似地坐在船緣,手中持著一盞紅紗燈籠,風雨之中,他全身都已濕透,唯獨那盞希微燈火竟不熄滅。
眾軍都十分驚詫,明明已殺盡舟子,少年是何時上的船?還是他一直躲在船艙裡未被發現,但幽鬿修為高深,這小小方舟的任何動靜,豈能逃過他法眼?
少年見魔君精光如刃地瞪視自己,其餘軍兵個個臉橫煞氣、高頭大馬地圍在四周,竟不站起,也不懼怕,只悠然整了整衣冠,拱手作揖道:「魔君在上,小人這廂有禮了。」
幽鬿沉聲問道:「是你停下本君的座船?」
少年指了腳邊水流,道:「不是停船,是逆水行舟!魔君請看,這大江東流,小船卻是逆向西行。」
幽鬿冷怒道:「你竟敢破壞本君好事?若沒有好理由,就該有好本事保住自己的小命!」
少年隨手向江心拋出一把梅花瓣,口裡喃喃吟唸「揲蓍法」的卦訣:「大衍之數五十,其用四十有九……」此時剛好有一朵浪花打了過來,將梅花瓣分成兩邊。
少年繼續唸道:「『分而為二以象兩,掛一以象三,揲之以四以象四時。歸奇於扐以象閏,五歲再閏,故在扐而後掛』。」每唸一句,便有一道江浪湧來,將花瓣兩兩而分,等他口中吟唸結束,四十九片花瓣歷經數十次江浪推撥翻湧,竟漸漸散成一幅卦象。
少年對千象道:「大師應該明瞭這支卦象的含意,還請您向魔君說明。」
千象冷笑道:「這卦象是說我主君天威無敵,無論如何東征西討,所戰皆捷,敵人明明遁逃東方,我軍怎能捨東向西?」
此時又有一道浪頭打了過來,淹沒了幾許花瓣,少年仰起頭來,微笑道:「非也!非也!千大師您仔細瞧瞧,這卦象可是生了變爻!意味著魔軍東追只是小勝一場,敵人雖受重創,仍可全身而退,人魔爭戰還是無止無盡,倘若魔君轉向西行,必有意外斬穫,非但攸關天下一統,對魔界更是大吉大利!」
千象堅執道:「小子休要胡言亂語,卦象已定,豈能隨意更改?」
少年笑道:「所謂『四營成一變,三變得一爻,十八變得一卦』,這浪花推撥次數不可多、不可少,方能形成一卦,而最後一朵浪花早不來、晚不來,偏偏這時候來,又推開四枚花瓣,生了變爻,難道不是天意如此、天命難違?」
千象怒道:「你先以『推波助瀾奇術』影響江浪起伏,故意排出一個卦象,再說是符合天地之運,這等雕蟲小技何足道哉?老夫若與你爭辯,那是自降身分、與小子一般見識了。」
少年道:「千大師此言差矣,易卦本是根據天地萬象而來,無論是人力奇術或是小小浪花都該被測算進去,才說得上精準周延,也才能顯示出卜卦者的本事,不是嚒?」
幽鬿見少年面容平凡、身底瘦弱,並不像鋒芒深藏的高人,只一雙眼瞳特別清淡平和,既不冷傲也不尖銳,和血氣方剛的年紀並不符合,暗想:「這少年也沒甚稀奇,必是我剛才太專心追敵,才未留意他藏在船底。」冷聲道:「你去吧!我不殺你。」
少年本是坐著,聞言即伏身叩首,道:「請魔君聽我一勸,中州天祚恆長,氣再衰弱,總有一息傳承,所以無論您文韜武略多麼厲害,總難一舉功成。反觀魔界,雖霸氣剛強,卻易折而斷,這就是『柔弱勝剛強』的道理。天之道,總是損有餘而補不足,此事非關人力,乃是天數命定!」
幽鬿心中不耐,喝道:「本君瞧你談吐不俗,才留你小命,否則你壞我大事,早該天誅地滅,滾!」
少年再叩首道:「請魔君給小的一個機會。」他以燈籠桿拄地,緩緩站起,身子挺得十分筆直,以沉穩堅定的語氣道:「小的願以雙腿與君賭上一局!」
幽鬿當然可拒賭,但他一介魔尊如何肯在少年面前示弱,道:「賭什麼?」
少年平靜的道:「賭一刻之後,我雙腿已經不在!」
幽鬿略一思索,微笑道:「你這一賭很有意思,你雙腿本來還在,若是輸局要獻出雙腿,反而就贏了!無論如何都是贏面,只不過必要失去雙腿。」
少年道:「小的身虛體弱、流離失所,將來說不定要橫死街頭,若能以下半身搏一個安穩的下半生,已經十分划算。」
幽鬿精光一閃即斂,緩緩道:「這一局,本君認輸就是,你要什麼?」
少年見幽鬿承認輸局才問自己要什麼,倘若此刻要魔君人頭,不知他給不給?但無論如何,這魔君是十分氣魄。少年手臂一揚、指向千象道:「他的人頭!因為魔界術師只能有一位!」
千象臉色霎白,他知道主君言出必踐,此刻唯有設法自救,幸而他是一介謀士,向有智計,轉念間即生對策,微笑道:「誰說主君必然輸局?」
幽鬿自然不想為一個莫名奇妙的少年殺了下屬,道:「術師有高見,就直說吧!」
千象恨聲道:「只要立即殺了他,那麼別說一刻之後,直到死,他的雙腿都會連在屁股下邊!」他本來甚有涵養,但被這少年咄咄逼殺,直動了肝火,言語也粗魯起來。
「不!」少年聞言,臉色驚變,忙伸手去撩長袍。
千象暗忖:「小子想先毀掉雙腿來保住小命,我豈容你搗鬼!」雙手倏然探出,一手點向少年「膝眼穴」,另一手使勁扯下他青袍和長褲,喝道:「鬼祟小子,想要老夫的命,你下輩子吧!」他想少年能悄無聲息上船,必定身懷絕技,為求生機,出手甚狠,豈料稍一碰觸,少年就虛軟地翻身滾倒,外衣裡褲都被千象含勁的指爪扯得粉碎,露出光溜溜的下身。
眾軍見少年出一個大糗,都鬨堂大笑,可只哈哈二聲,就像被硬核哽了喉,再笑不出口,全場一時靜得連細針落地聲也聽得清。
少年滿臉脹得通紅,雙眼直瞪著被粉碎的布褲,發窘得不知如何是好,許久,才緩緩解開上衣,以雙臂費力撐起身子,萬分狼狽地將赤裸的下半身蓋住,露在蓋布外的卻是兩條早已截斷的雙腿,下邊接著兩根木條,接口處還潰爛滲血!
少年遮醜後才抬起頭,高指天上日光,恨聲道:「千象,現在是不是剛好過了一刻?」
千象臉色灰敗如土,顫聲道:「主君,這小子使詐!他雙腿早就不在……」
幽鬿冷聲道:「他只說此刻雙腿不在,卻未說從前雙腿是否健在,是你輸了!」
千象仆地跪倒,道:「主君要屬下死,屬下不敢苟活,但這小子只會胡言亂語、搬弄使詐,有什麼本事坐術師之位?主君務必三思!」
幽鬿也覺得少年太過青澀,不能擔任術師之位,但方才承諾已出口,就吩咐一名軍兵服侍少年換穿衣褲,又道:「等你學夠了本事再來見我!」
少年拱手道:「小人若沒本事,千象怎不立刻破我『逆水行舟術』,讓大軍繼續東行?」
千象早已悄悄觀察過這術法,的確無法破除,仍做著垂死掙扎,道:「老夫出手,會落得以大欺小之名,你快快自行解開術法,否則得罪了主君,你就死無葬身之地!」
少年堅定道:「小人深信魔君目光高遠,看重的是魔界千年大業,絕非貪圖一時痛快,才冒死前來進諫。」
幽鬿點頭道:「你雖然學了點奇術,也很有膽量,但畢竟年紀太輕,識見尚淺,只說對了一半,本君看的是整個天下的千秋萬世,並非只是魔界。」
少年拱手道:「小人受教,但魔君也只說對一半,項橐七歲為聖賢之師,甘羅十二歲為大國之相,我堂堂十八有餘,老大不小了,為何不能為魔君出計獻策?」
千像伏身在地,忽然嗅到一股異味,欣喜的全身都顫抖起來,叫道:「主君!主君!」他伸手抓了散落一地的褲管破片,將沾有少年鮮血的碎布湊近鼻尖嗅了嗅,拱手道:「主君,此子血統不正,雜有人血,不可輕信,他一定是上官老賊派來阻撓我軍的奸細!」
幽鬿精光一沉,冷聲道:「人魔之子最是鄙賤,常是風吹兩面倒的牆頭草!你身有雜血,我就不會收你在身邊,我把他人頭給你,你走吧!」
千象想不到主君仍要殺自己,嚇得面無血色,少年卻道:「如今我雙腿俱失,魔君若不肯收留,我一下船就要死於非命,要千象人頭有何用處?連踢球都不成!」
人魔雜孽常受兩界欺辱追殺,更何況這少年雙腿殘廢又害死魔界術師,大有人想殺害他,除非幽鬿親口保他,否則確實難以活命。幽鬿心中惜才,沉吟道:「我可允你依附魔界,但術師之位……」
少年道:「小的曾拜入中州門派,以為找到安居之所,誰知他們並不信任人魔之子,只讓我做灑掃雜役,還不時嘲笑凌辱,甚至打傷我雙腿,但無離刻苦自勵,已學得一身本事,當今之世,只有魔君才值得我輔佐。」
幽鬿微笑道:「小子口氣不小,你名喚無離?」
少年道:「是,『無』乃一事無成的『無』,『離』是與君別離的『離』。」
幽鬿道:「這名字不好,你從此與人界劃分界限,形隻影單,就叫單人離。」
無離俯身道:「多謝主君賜名。」他抬起頭,雙目微微湛光,又道:「小人願再以性命相賭,請主君西行一試,若七日之後,主君不能滿意而歸,便讓他們殺了我。」
幽鬿道:「傳令下去,全軍轉向西行。」
無離道:「不,小人是說主君獨自西行!」
幽鬿微笑道:「倘若那是個陷阱,就是一命換一命,這不划算,本君性命可比你值錢多了!」
無離笑答道:「但主君的膽量和本事也比小人大多了!」
⿻
無離改名單人離,被押留在船上當人質。幽鬿命千象領大軍繼續順東追擊,自己則換了文士裝扮上岸。他知道千象為保住一命,必會極盡手段去殲滅敵人,但他其實也十分清楚,無間島最擅海航,一旦中州聯軍乘船入海,聖嶽峰這一役已經功虧一簣了,他並非輕信一個少年,只是事已至此,發怒惱恨都無用,不如另謀戰略,他對單人離的卜算甚為好奇,才姑且從之。
幽鬿策馬向西,穿越重重峰巒溪徑,來到「翠雲峰」,沿途盡是清風拂翠、柳色依依,並無半點人煙。他心中默算已過了三天,倘若這兩日再沒有奇遇,那麼加上回程的路途,就要過了七日之約,單人離將會人頭落地!
日暮時分,前方終於出現青葱幽谷,谷口林蔭密密、山石遮蔽。
「叮!」一聲肅殺琴音從谷內琤然衝出,幽鬿驀地一驚,那感覺就像心口被狠狠劃了一刀!
他很快發現這琴聲並不含內力,否則自身的護體罡氣反而能抵擋,那純粹是彈琴者的高超技藝,令人有了被刺殺的錯覺,他心生好奇,也不管谷內有什麼埋伏危險,即邁步進入。
幽谷深處佇立著一座青茅小廬,門邊垂掛著一盞風燈,昏昏暗暗的微光中,一道絕美倩影端坐在廬舍前。女子烏髮曳地如雲瀑流瀉,身著輕羅皓衫、外披翠綠金絲繡花披帛,就像一朵素靜出塵的綠晶百合,幽然深隱卻冷豔清香,且散發著神祕冷傲的獨特韻味,那清靈飄緲的氣質更宛似山谷中一縷煙嵐薄霧,令幽鬿竟有置身迷夢的感覺,他情不自禁地走過去想一探究竟。
女子戴著大笠帽,笠緣垂下一簾灰墨色輕紗,令人完全看不見容貌,前方擺放一具通體黑色、隱隱泛著墨綠幽光的琴箏,翠碧色的絃絲悠然橫瀉於箏體上,就像藤蔓糾纏著一段蒼綠古木,女子彈琴的纖手套著一雙長及肩臂的白絲絨,彷彿映在蒼木上的一抹熹光。
幽鬿讚賞道:「在下路經此處,聽琴聲磅礡,原以為操琴者是胸懷天下的英雄人物,意存結交,想不到卻遇上個嬌滴滴的小女子,姑娘琴技可真令人驚嘆。」
女子見來了不速之客,琴聲驟斷,淡淡地道:「小女子避隱多年,本打算此生再不見世間人事,想不到公子竟尋幽而至,破壞了谷中寧靜。」她冰冷的語聲有如空山新雨般,令人心曠神怡,仿彿連胸中悶氣也能洗滌而淨。
幽鬿想這種隱居奇人多有祕密,通常不是躲避仇家就是修練祕功,被他無意中闖入,說不定會殺人滅口,但在這麼寧靜的小谷裡,面對著仙靈般的少女,他怎提得起殺意?就退讓一步、拱手道:「在下無意打擾姑娘清修,不知怎樣才可賠罪?」
果然女子毫不客氣,冷冷說道:「公子有二個選擇,第一,你終生為奴,不得出翠雲峰谷半步……」
幽鬿心中冷笑:「天底下竟有人敢收我這魔頭為奴!」臉上不動聲色,仍謙然有禮道:「在下塵世牽纏甚多,不能答應,這第二選擇,姑娘是想取我性命嚒?」
女子目光透過墨紗射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神色,雖清冷如冰,卻並非是殺氣,更像是一種惋惜,好似嘲笑幽鬿做了一個極愚蠢的決定:「小女子避居此地,就是不想沾惹塵俗是非,又怎會取公子性命?既然你做了決定,那麼小女子就撫琴一曲送君行,你離谷之後從此需忘了這兒,也莫向旁人提起,公子可能做到?」
幽鬿未料條件如此簡單,反而覺得事有蹊蹺,他剛才被女子神祕氣質深深吸引,不意其他,此刻才看到後面門板上題了一幅詩聯:「何為有情因色有,何緣造色為情生,如環情色成千古,豔豔熒熒畫不成。」
這禪詩若掛在修道人居室之中,是自我提醒世間情色本質乃空,不必為之心動,但掛在少女屋前就顯得扞格不通,哪個年輕女子不在意美色形貌、不憧憬情愛?
幽鬿心思極快,一瞬間已想通只有極美和極醜的兩種女子,才會避隱幽谷,還在屋前掛上這麼一幅詩聯。
極醜的女子,當然是用來自我安慰美豔情色俱是空,不必在意庸俗人的愚蠢嘲笑;至於極美的女子對自身容貌已十分信心,希望才華內涵也能受到注目,才會厭惡男子只貪求她們的美色。
幽鬿甚好奇這少女究竟是極美還是極醜?他實在很難想像這樣的仙姿丰采,若配上一張醜臉會如何大煞風景,「豔豔熒熒……」他陡然想起江湖中一位琴色雙絕、盛名至極的傳奇女子尹無豔。
據傳此女出身中州四大琴府之首,自小展現天賦琴藝,有「活者聞曲願登仙府,死者聆樂不落陰間」之稱,意思是說如果有幸聽聞她一曲,活人願一死,因為只有天府仙樂才可比擬她的琴曲,死人卻想流連人世,因為陰間肯定無此等美樂。
後來琴府受盜賊戕害破落,尹無豔轉而拜師學武,她年紀漸長,出落得沉魚落雁,見過其美貌者,驚嘆她仙容更勝仙曲,同門師兄弟更為討美人芳心不斷明爭暗鬥,一年多前甚至發生集體鬥毆,造成多人傷亡,「我不殺伯仁、伯仁卻因我而死」,尹無豔只得黯然離開師門,從此銷聲匿跡,許多男子更因佳人杳訊而頹憂喪志、神傷無已。
尹無豔為免惹來更多風波,在江湖上總蒙面行事,幽鬿與中州爭戰多年,從未親睹芳顏,此刻不免有一絲欣喜好奇:「難道竟是她隱跡於此?」既有這猜想,那是非見女子真容不肯離去。
他正轉思間,一陣陣宏亮曠達的琴音已從女子纖秀指尖爆發開來,藉著幽谷的迴音激盪,響成一片金戈鐵馬、大軍鏖戰的激昂。
猝不及防下,幽鬿被震撼得幾乎神魂破飛,但他畢竟功力高深,一下子就寧定心神專注以對,那琴聲卻像風嘯浪潮般擴大開去,有金鼓急催聲、劍弩交擊聲、人馬追騎聲,哀鴻遍野聲,剎那間整個天地盡是狂殺怒號的可怕聲音,女子竟是憑一張琴就描繪出聖嶽峰鼙鼓雷鳴、千軍萬馬的景象!
幽鬿才剛失去一場唾手可得的勝戰,儘管他素來冷毅,但內心憾恨實不可言喻,這曲豪情古樂就像是個深不可測的漩渦,硬把他扯回戰場去,令他胸中激憤全爆發出來。
在一連串鏖戰不休、激烈廝殺之後,琴聲雖仍慷慨激亢,卻流露出落寞韻味,幽鬿彷彿看見自己孤獨地站立在六祈江岸,嘆息著戰事失利、壯志未酬。
漸漸地,戰火止熄、人煙盡散,琴聲似哀吟、似嗚咽,最後化為一縷悲嘆……
他不禁回想一生征戰總是初始勝利、最後卻功敗垂成,似乎怎麼也改變不了命運,越想越惱恨,到後來竟是鬥志盡失,甚至有不如歸去之慨!
他感傷之際,胸口忽然劇痛起來,恍惚間,竟看見女子素指一劃,割斷琴絃,再一撥揚,令絲絃如利箭飛射過來,刺中他胸腹要害!
痛楚與鮮血令幽鬿驟醒過來,連忙運起護身罡氣抵擋,幸而女子功力尚淺,這箏絃只傷及皮肉,未深入臟腑。幽鬿一提內力,將琴絃震出身子,同時雙掌牽引著絃絲反射回去,交叉成一圈圈纏縛住女子嬌軀,女子一個旋飛沖天,雖脫出絃網包圍,卻仍有一縷絲絃對著她面門甩劈下來,直要將她剖成兩半!
這番交手,不過在斷絃射出的電光石火間,幽鬿忽起憐心,就算真要下殺手,他也絕不想看到佳人死狀如此難看,忙收卻七分掌力。
「啪!」一聲,只有女子笠帽裂開、掉落,兩人精光相對,形成一種高手的對峙,周遭彷彿全靜止下來,沒有蟲鳴鳥啼、沒有清泉琤琤,沒有飛花落葉,眼中只映著對方身影。
二個勢均力敵的男子對峙,通常會惺惺相惜,一對勢均力敵的男女對峙,卻會形成一種致命的吸引力,他們的勢均力敵不在武力較量上,而在同樣地不可一世、同樣地想征服對方,和眼底同樣藏著不可測知的深意!
女子笠帽雖掉落,臉上還另外蒙了巾,露出的清澈雙眸宛如世間最明亮的琉玉,教人見了就再捨不得移開目光,兩人對視半晌,那雙迷人美眸盪漾起一抹淺淺笑意,更如碧湖瀲灩,令幽鬿不禁目眩神迷、沉醉無已,忍不住回報一個同樣俊美的微笑。
卻在同時,他看清了女子仍端坐箏前,莫說琴箏完好如初,並無絲毫斷絃破損,就連自己身上也沒有半點傷痕!他一時迷茫,難道方才的廝殺只是一場虛幻?
他知道女子並未用玄術或內力迷惑自己,只憑著高超琴藝就把聖嶽峰戰役描繪得栩栩如生,更將他深心處的豪情與憾恨都抒發得絲絲入扣,這女子實是平生知己,倘若真是傳說中人,該有多少男子想終生留在谷內,就算為奴為僕也心甘情願,但他不可能留下來,又捨不得走,腦中盡盤算如何才能博得美人青睞。
女子看出他逗留心思,斂了笑意,下逐客令道:「公子已做下選擇,還不走嚒?」
幽鬿笑道:「我很好奇如果沒有白絲手套加襯滑音,姑娘是否還能彈出傾盡天下的琴曲?」
女子聽這無賴又無禮的言語,也不生氣,緩緩脫下手套,露出一雙比白絲絨更晶瑩剔透、更纖細滑膩的玉臂來,指尖微微一撩,只這一下,清越的琴音就如天籟般,傳盪空谷久久不絕。
幽鬿見過的美女豈會少了?尤其他魔界的未婚妻就是天姿仙容、萬中無一的絕世美女,但他胸懷壯志、長年征戰,對美色向來看得極輕,此刻卻也不禁停了呼吸。
他幾乎是肆無忌憚地盯著那雙手,或者那不像一雙手,更像是精雕細琢的脂玉,或一朵碧潭中的幽幽白蓮,女子指尖再輕撥琴絃,羊脂美玉就光采流轉,清香白蓮就迎風搖曳……
一直以來,除了打勝仗,很少有什麼能讓冷硬的魔君感到開懷,但一場勝仗的結果,代表的是下一場更艱困戰爭的開始,除非魔界真正統一天下,否則也沒什麼好歡喜。然而此刻,他彷彿被輕撫了心窩、融化了冷銳堅硬,內心湧出的喜悅竟比打勝仗更美妙、更歡愉,他恍然明白「從此需忘了此地」,實在比「從此留在谷中」還難做到。他再不管什麼約定,命令道:「我一個月內會回來。」
女子冷冷地道:「公子回來也無用,你離開後,我也要走了。」
幽鬿問道:「將來我去哪兒尋妳?」
女子道:「公子言而無信,小女子又奈何你不得,也只能重尋隱居之地。我願再相贈一曲,請你就此離開,莫再多言。」
幽鬿也不再說,只緩緩策騎離去,聽得背後串串纖細潔淨的琴聲自谷內交疊而出,卻是一曲哀怨婉轉、淒淒思念的「燕歌行」。他依稀記得那闋詞最末幾句:「援琴嗚弦發清商,短歌微吟不能長,明月皎皎照我床,星漢西流夜未央。牽牛織女遙相望,爾獨何辜限河梁?」 心中不禁升起幾許唏嘆,牽牛織女不過仙凡兩隔,他和這女子卻是人魔之別、正邪之分,甚至還有千年血仇,其鴻溝又何止一道銀河遙遠?
幽鬿才離開翠雲幽谷,果然就收到軍情,魔軍遇到洶湧江浪攔阻,追擊失敗,中州聯軍已全數撤離,千象只得領軍回至六祈江岸,等待主君歸來。
幽鬿知道中州聯軍雖以無間島為首,但只要有精擅術法卜算的「無邪門」相助,總能算準天時地利安然而退,魔界的確需要一名更優秀的術師,沉思許久,卻是掉轉馬頭又返回幽谷小廬,此刻的他正需要美人琴聲安慰。
幽鬿本來不覺得美人妙曲與天下一統有什麼干係,隱隱間似有靈思閃現,卻還不十分確定,他停駐在遠處默默眺望伊人倩影,心中似起伏似平靜、似痛苦似欣喜,似在黯然消沉中出現一絲曙光,又似墜落更深的黑淵。
直到月色西沉,兩人分別已逾一日,女子仍在小廬前,連坐姿也未變,顯然美人同樣惆悵難決,不知該不該離谷而去。
幽鬿終於下了決心,下馬走近,笑問道:「妳在等我?」
女子見他去而復返,不禁怔然,脫口說道:「一個月還未到……」
幽鬿微笑道:「妳沒聽說度日如年、度時如月嚒?」他袍袖生出吸力,將女子一下子就捲入懷裡,女子無法掙脫魔君強大的武力挾持,正驚惶時,卻聽到一聲輕嘆,那嘆息像發自對方內心,他並未開口出聲,只從眼神傳達。
這男子明明強悍得一無所懼,但內心卻深藏著無比的矛盾和無窮的祕密,那樣複雜的情境交織成一種迷人的深淵,吸引著她明知十分危險,也情不自禁地淪陷、想一探究竟。她鎮定下來,似嗔似拒地道:「大丈夫該一言九鼎。」
幽鬿笑道:「妳只說不得回來,卻沒說不可帶走谷中寶貝,我帶妳走後,自然不會再回來。」
女子輕輕橫了他一眼,長睫黯垂,幽幽嘆道:「小女子隱居深谷,自有苦衷,我實在不想再害人了,公子知道我是誰嚒?」
幽鬿道:「名聞遐邇的尹無豔——無間島主上官秋水最得意的女弟子!」
女子被識破身分,精光一湛,冷聲道:「你既然知曉我身分,人人都說紅顏禍水,連領袖群倫的無間也收不得我,公子不怕招惹麻煩嚒?」
幽鬿笑道:「紅顏禍水?那是沒本事的男子找弱女子當藉口,我這禍殃天下的魔君還怕什麼小小禍水?世間男子除了我,誰也配不上妳!」
「魔君?」尹無豔驚愕許久,美眸浮上迷濛羞意,輕輕卸了面紗,冷豔的唇角緩緩綻放出一抹迷人微笑,就像冷漠的冰山終融化成一江美麗春水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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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年之後,北漠蒼雪依舊,魔界卻瀰漫著一股詭譎氣氛,彷彿應了單人離的預言,天地即將掀起一場驚濤巨變!
「快!快追!」一隊隊魔軍在大雪紛飛中徹夜搜索,叢叢火炬將蒼漠映照得有如白晝,塵霰飛揚中人影奔流、萬狼低嘷,卻沒有半點多餘的喧嘩,只偶爾出現急促的號令聲。
魔宮裡也有一隊隊軍兵來往穿梭,搜索每個可藏身的角落,其中一隊軍兵來到後殿的一座華麗房室前,領隊的千夫長一揮手,眾軍兵立刻止步,垂首恭立門外。
千夫長拱手道:「啟稟少主,豔夫人挾走剛出生的聖女叛逃下山,屬下正大肆搜捕,還請少主多加留心。」
「明白了。」內堂傳來一道稚嫩卻剛冷的聲音。
「屬下告退!」魔兵行禮後迅速離去,房門「呀」的一聲開啟,快步走出一垂髫小童,一身黑衫勁裝、腰懸冷劍,那劍幾乎要和他的身子一樣長,可小童依舊身手俐落。
他聽了軍兵報告,心中頗是震驚,因為六年前幽鬿帶回尹無豔時,魔界認為此女是無間島派來的奸細,盡皆反對,幽鬿卻不顧一切,仍對她寵愛異常,想不到尹無豔果然心懷不軌,竟然挾了聖女逃走。
小童心想:「我得盡快找回聖女!」正打算下山尋人,忽然間,右側花叢裡傳出細微呼喚:「大哥……」
小童一驚,連忙拉了兄弟進屋,道:「二弟,快進來!」
那二弟臉色蒼白、渾身哆嗦,強忍著眼眶中淚水,怯怯地道:「我娘親為什麼要偷走別人的孩子,卻丟下我?大哥,你說父君會不會殺了我?我……我不想死……」他再忍不住投入大哥懷裡號啕大哭起來。
面對這同年同月生、卻同父異母的弟弟,六歲的小男童無言以對,只能緊緊抱著這個嚇壞了的孩子……
「碰!」一條偉岸的紫衫人影破門而入,深沉的目光冷冷盯著兩個相依偎的孩子。
「父君!」兩小童齊聲低呼,心中都忐忑無已。
幽鬿大掌舉起,轟然擊下!
小童見父親精眸迸射殺光,掌氣足以將人粉身碎骨,忙放開弟弟,搶身伏跪於前,叩首道:「父君息怒……」一語未畢,他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,體內氣血翻湧,幽鬿大掌直越過他頭頂,改擊為抓,提了他背心即轉身奔出。
「父君要抓我去哪兒?」小童見進入一曲曲折折、深邃幽暗的迷宮地穴,不禁害怕起來:「父君知道抓錯人了嚒?」他也知這想法十分荒謬,父親怎可能認錯兩兄弟,但他實在不明白父親為何要擒拿自己。
幽鬿奔行如火,一路上始終沉默不語。砰一聲,小童被重重一擲,撞到了洞穴石壁,跌落在地,他痛得渾身骨架似要散開,卻未吭半聲,只掙扎著爬起來,沉默硬氣地跪在父君身前。
幽鬿冷冷問道:「你知道聖女失蹤的事了?」
小童掛念聖女安危,更擔心弟弟被遷怒,拱手求懇道:「請父君允許我下山尋回聖女。」
幽鬿於石壁暗格中取出一本石書,以掌氣灌入封頁中心的鎖印,將石書翻開、攤在小童跟前,怒道:「你即刻開始修練,不學竟第一闋,一步也不准離開!」
小童怔怔望著父親冷漠離去的背影,心不住往下沉,直到那紫衫大袍逐漸成點、再也看不見,才頹然坐倒在地。
被孤零零地拋棄在不見天日的石洞裡,他再大膽冷靜,也不由得感到驚慌,努力睜大了眼,周遭除了九座比自己身形還高的黑色石碑環繞矗立外,什麼都瞧不見,暗黑死寂之中,滴滴答答的水流聲和忐忑的心跳聲一陣陣地迴盪著……
石頁上慢慢浮出一段段蠅頭小字,輕輕飄飛到洞穴石壁上,變成斗大亮白的字,小童看不懂文中深意,只知道這是魔界不朽神功「殘天闋」的心訣:「父君要傳我神功嚒?」他取下石書中第一頁「闇月聖神」頭像的浮印石,踮起足尖,嵌入第一塊巨大石碑的中心凹處,黑色石碑上緩緩浮現一行白色草字:
第一闋:「生於空有、育於虛無……功成可盡摧草木成灰朽,斂藏魔氣於無形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