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 風刀霜劍

正道武林經過聖嶽峰一役,元氣大傷,幸好魔界不再大肆進犯,終得休養生息。

十年之後,中州大陸又逢澇旱肆虐,遍地餓殍枕藉、民不堪命,許多豪強成群落草為寇,一時黑幫林立、各據山頭。

其中「黑風寨」寨主應天狂以一手精猛狠絕的刀法,率領百多名剽悍如虎的綠林惡寇,四處燒殺擄掠,幾年間就橫掃中州南北十三省境,其聲勢之壯,連其他盜賊也聞風喪膽。

黑風寨位於高山深處,四周崖壁陡峭、草木蔥鬱,無論黑夜或白晝都天色陰沉、風聲淒切。

這一日,黑風盜寇打了勝仗回來,正在山寨裡大肆慶祝、分賞贓貨,卻有一名小男童揹著竹簍,蹦蹦跳跳地走向後山,到處撿拾乾柴。這地方雖然陰風慘慘,但他早已習慣,每當父親隨眾盜外出時,他便待在山寨中打理雜事、修補兵刃。

寨主應天狂威儀自生,人人敬畏有加,小童當他是天神般的人物,想到這次大當家又豐收歸來,心中一高興,便哼起小曲:「黑風應天狂,聞者肝膽喪,若見銀光至,人人刀下亡。」

他不解曲中殘酷之意,只聽山寨眾人這麼唱,他也這麼唱,唱個幾回,忽聽得背後傳來一聲「噗哧!」他嚇了一跳,連忙回頭望去,但見四周茫茫草長,哪裡有半點影子?小童心想平時絕對沒有人敢登上黑風寨,可那分明是人聲,而且是女娃笑聲,心裡不由得發了毛。

「呵!」那人瞧著小童受驚左顧右盼的模樣,忍不住輕笑起來。小童循聲望去,只見一個六、七歲的小娃兒蹲在草叢中,笑盈盈地望著他。

小女娃膚白若玉、粉頰紅潤,雙眸晶瑩似星,眼角似停了隻極小的蝴蝶,沾身的露珠襯得她髮絲、衣襟閃閃發亮。黑風寨中盡是粗黑大漢,小男童幾時見過這般粉嫩嫩的可人兒,不禁看得呆了,也跟著傻傻地笑。

小女娃起身向他走來,聲若脆鈴地道:「小哥哥,你是誰?」

小童趕緊大聲回答:「我叫風小刀!」

小女娃笑道:「你幹什麼直瞧著我笑?」

風小刀不知如何回答,小臉一紅,低下頭去吶吶道:「我瞧著妳笑,便也笑了。」

小女娃笑臉燦爛,宛若春風,伸出玉白的小手拉了風小刀坐下,道:「小刀哥哥,你唱的歌真有趣,你教教我,好不好?」兩個小孩便對著山谷,併肩坐在草地上唱起歌來。

風小刀好奇問道:「妳又是誰?怎麼到山寨來了?」

小女娃笑道:「我是小蝴蝶!」

風小刀道:「小蝴蝶?真好聽,倒真像妳,一下子就飛到這兒,可妳一個人待在山裡不害怕嚒?」

小蝴蝶指著旁邊的小山洞,道:「我害怕,但娘和爹爹去打壞人,他們叫我藏在那兒,最慢過個二日,就會來帶我回去。」

風小刀暗暗吃驚:「竟有這麼多人上山來了,我們卻都不知道!她爹娘去打惡人,難道是和惡霸霸的大當家打了起來?」心想小蝴蝶若是見到應天狂,又或是到了天黑,聽著慘慘陰風,一定很害怕,便自告奮勇:「我陪著妳,等妳爹娘回來。」

小蝴蝶拍手歡喜道:「小刀哥哥你真好!」

風小刀從未受人稱讚,頗是難為情,心中更湧上百倍勇氣,打定主意要好好保護她。

小蝴蝶打開一方繡帕小包,拿出個精緻小點掰了一半,遞給風小刀道:「這是娘做的點心,說肚子餓了就可以吃,小刀哥哥,你一半、我一半。」

黑風寨雖不缺食糧,但總是大口喝酒、大塊吃肉,掌廚的順伯通常是升個火,將食物烤熟就算數,有時順伯打懶時,還是風小刀做的飯,這麼精緻的小點令他不禁吞嚥著口水,小心翼翼地伸手捧過、咬了一口,還怕掉了屑。這小點香甜不膩,風小刀從未嘗過如此美味,一口甜食含在嘴裡,欲吞不吞,抬頭見小蝴蝶笑吟吟地瞧著自己,一時窘然。

小蝴蝶卻是將剩下的點心用繡帕包好,全遞給他,甜甜笑道:「下次你到無間島來,我讓娘弄一桌子點心給你吃。」

風小刀感動得用力點頭:「我一定去!對了,妳爹娘去對付惡人,妳不擔心嚒?」

小蝴蝶驕傲道:「我爹娘可是無間島的大俠!」

風小刀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,好奇道:「無間島?」

小蝴蝶不可思議道:「你沒聽過麼?人人都知道的,島主可是最最厲害了!」

風小刀心想再厲害也打不過大當家,卻也不爭辯,只道:「每次爹爹出去打仗,總要受傷,我都擔心得不得了。」

小蝴蝶握了他的手安慰道:「你別擔心,等爹爹回來,讓他教你爹爹功夫,大刀爹爹就不會再受傷了。」在她小小孩童心中,爹娘可是無所不能的。

風小刀驚道:「妳認識我爹爹?」

小蝴蝶搖頭道:「不認識。」

風小刀奇道:「那妳怎麼知道我爹爹叫大刀?」

小蝴蝶笑道:「大刀生小刀,你是小刀哥哥,他自然是大刀爹爹了!」

風小刀雖是好笑,也覺得甚有道理,道:「難道妳是小蝴蝶,妳娘親就是大蝴蝶了?」

小蝴蝶笑道:「娘說每個小姑娘都是最美麗的小蝴蝶,總要飛一飛、停一停,等找到最喜歡的人,就一直停在他手心裡,再也不離開。」她邊說話邊用草葉編了隻小蝴蝶,拿在手中玩耍。

風小刀不禁呆望著自己粗粗黑黑的小手心,心虛地想著山裡的小蝴蝶其實都活不長久,他無意中也拍死過幾隻。

「鏗鏘!」崖下忽響起一陣兵刃交擊聲,風小刀知道有人打鬥,忙拉起小蝴蝶奔到崖邊的大樹根洞窩身藏著,二人往下瞧去,只見下方平台處,有一對男女正合鬥一青袍大漢。

「娘受傷了!娘受傷了!」小蝴蝶驚慌得哭叫起來:「小刀哥哥,怎麼辦?怎麼辦?」從前爹娘總是遊刃有餘,可此時少婦已是半身染血、情況危急,與她合力的男子雖拼命相救,也難阻擋對方狠辣的攻勢。

少婦頭髮凌亂,衣衫處處破綻,但看得出容顏秀美、清麗端莊,手中長劍紫芒流轉,晶光逼人。男子則是方臉劍眉、英氣沉穩,手中長劍雖泛著金光,卻鋒芒內蘊,毫不刺目。

風小刀緊緊握住小蝴蝶的小手,也十分緊張,見她流淚不止,牙一咬,道:「妳別怕,我去幫他們。」抽出隨身的小匕首就要前去,忽又回頭道:「妳待在這兒,千萬別出來。」

小蝴蝶用力點點頭,心中十分感激,她並不知兇險,只道多一人手就多一分助力。

三人激鬥的平台名為「無還崖」,三面是萬丈深谷,另一面是往上延伸的陡峭山壁,峻石磷峋、深木扶疏,崖頂正是兩小童藏身處。

風小刀既無內力,也無輕功,只是在山寨中與其他叔叔練過一些拳腳,便沿著這面峭壁攀著土石樹木慢慢往下,對於一個小童來說,此舉實是太過危險,幸而那三人鬥得激烈,並無人注意到一個小小身影在山壑間游移。

風小刀一步步踩著突石,忽地勁風襲來,他猛然一晃,險些滑落,忙將匕首刺入山壁縫隙間,才穩住身子,但已嚇出一身冷汗。他低頭下探,見青袍惡人豪氣干雲,竟比大當家更凌厲!

距離尚遠,那人的掌氣已教風小刀站立不住,再往下去,只怕勁風更烈,可他已答應了小蝴蝶,實不知如何是好,身子不上不下,心裡倒怦怦地七上八下。

「啊!」少婦一聲嬌叱,肩上又是鮮血飛濺,風小刀心中頓時浮起小蝴蝶垂淚的臉,再顧不得危險,又一步一步往下攀去。

青袍人鐵掌翻飛,五指彎如鐵鉤,招招對準少婦抓去,他手勢奇快,一抓再抓,毫無間隙,少婦左閃右避,萬分驚險間,「嘶!」一聲,半截衣袖已被扯下,露出白藕手臂,臂上現出數條殷紅血痕,她尚未站穩,青袍人殺招又至,一股龐大氣勁霍然衝出,少婦挺劍格擋,卻已慢了一步!

「無思!」男子長劍刺到,急挽無數劍花擋開青袍人,將妻子護在身後。

青袍人瞬間變抓為拍,彈在劍身上,躲過削指之禍,他借勢飄退,金雞獨立地站在山壁間,向下睥睨,冷笑道:「君無言,你就這麼點本事嚒?」

君無言怒斥道:「白海青!枉你是魔界鷹王,竟然只會逼迫女流,不怕污了自己身分嚒?」

白海青宏聲笑道:「無間島近年威名大盛,打著斬妖除魔的名號,殘殺我輩不知凡幾,賢伉儷更是個中翹楚,單憑『山殤』、『風殤』二柄寶劍,又有誰是對手?倘若今天換作旁人,還不是要送命在你們手裡?說我追殺女流,當真笑話!」話中之意,乃是譏諷對方不過憑著寶劍厲害,才聲名顯赫。

風小刀正努力攀爬,瞥見一道寒光射來,轉頭望去,竟與青袍人四目相對,兩人雖相隔數丈,仍可感到此人精光迸射、銳利有如鷹眼,風小刀大是驚慌,腳下一滑,竟要摔下山去,忙亂間,他雙手疾抓住插在山縫間的匕首、吃力地勾著,雙足拼命亂踢,卻怎麼也搆不到崖壁的土石樹木,只能吊在空中晃盪、搖搖欲墜。

小蝴蝶在樹洞中見到風小刀命懸於線,急得大哭起來:「小刀哥哥!」

君無言夫婦抬頭一望,不禁大驚失色,冷無思拼命想提起劍來,卻是渾身乏力,反而雙膝一軟、頹然跪倒。君無言眼見情況糟糕至極,思來想去,只能以己身換妻女逃走,大聲道:「白海青,你敢不敢和我單刀單槍地來一場,誰要逃走、誰就是無膽鼠輩!」

「大哥,不可!」冷無思傷勢十分沉重,眼看兩人聯手已不是此魔對手,如何還能讓夫君一人赴險,心中憂急,哇的就吐出一口鮮血。

白海青自然明白君無言心中盤算,朗笑道:「你身手雖差,膽子倒不小,衝著你這點氣魄,老夫就大發慈悲,放你們一馬,只要交出你們身上的『爽靈珠』!」

夫婦倆心頭一震,說到正點兒了,他們自問此行隱祕,這魔頭怎會得悉爽靈珠在自己手中?二人凜然互望、暗生警惕。

人魔大戰千百年,仇深難解,對魔界而言,領袖中州的無間島即是最大敵人,在赫赫有名的無間七子中,君無言行二、冷無思行七,白海青若不是因為爽靈珠十分重要,才提出以物換命,否則仇人相見,分外眼紅,豈有活口之理?

白海青見夫婦倆不應允,耐性頓失,厲聲大喝:「當真不知好歹!」當下飽提功力,雙臂橫張,袍袖幻化成羽,身如大鷹騰旋迴翔,衣衫掃過處,土石俱裂、塵沙呼嘯,崖壁彷彿就要崩塌!

風小刀緊緊閉住雙眼,心中驚駭:「他們是神仙鬥法嚒?」他渾身被沙石刮得生疼,雙手漸感不支,只道小命休矣,驀地,冷無思大喝一聲:「絕殤天風!」手中長劍紫芒燦爛,竟是刮起狂風,將白海青帶起的飛沙走石盡數逼下懸崖。

「哼!『七絕劍法』也不過如此!」白海青隨即變招,鐵掌合十如椎,如獵鷹撲向冷無思,君無言擋在妻子身前,劍尖對準白海青的鐵指狠狠削去。

白海青這一擊只是虛招,內力其實聚在另一掌,驀地斜探而出,掌氣繞了個彎,對準站在後方的冷無思轟去,冷無思急運內力相擋,卻是不敵,「碰」一聲,身子往後衝飛出去!

君無言大喝:「絕殤天山!」劍光成束、直沖九霄,形成一片金光大山擋住白海青追擊。

白海青見君無言豁命以搏,不再進逼,心念一轉,反沖天飛去,君無言暗叫不妙,果然白海青袍袖一揮,掃向風小刀。

風小刀被這狂風一掃,雙手再無力支撐,瞬間往下墜落,白海青不顧風小刀,繼續轉折向上,直撲向小蝴蝶藏身處。

「白海青!」君無言縱身飛上,右手急托住風小刀,左手爽靈珠一揚,竟是將寶珠拋入千瀑之中。白海青驚見寶珠落入萬丈深淵,硬是在空中拗身,急使「鷂子翻身」回勢追去!

風小刀被下墜的重力扯得全身疼痛不堪、彷彿皮肉都要飛離,他只道自己再也見不著爹爹了,忽然一陣暖流入體,身子竟輕飄起來,睜開眼時,已安全地在山頂上。

君無言放下風小刀,連忙為妻子運功療傷,冷無思雙目緊閉,臉如死灰,小蝴蝶雙眸含淚,焦急得等在一旁。

風小刀見她雙眼哭得紅腫,心想:「每次爹爹受傷,我心裡就難受得很,這滋味我可十分明白。」暗暗打定主意要讓小蝴蝶恢復笑容,向君無言道謝後即飛快離去。

小蝴蝶本想開口挽留,但見爹娘慘況,實不知說什麼,只失落地目送他走。

片刻之後,風小刀又奔回來,背上多了一簍草藥,君無言療傷完畢,正閉目調息,小蝴蝶忙著為娘親擦拭額上汗珠,一見到他,欣喜喚道:「小刀哥哥!」

風小刀除下背上竹簍,吐舌道:「我偷了大當家的療傷藥。」

應天狂四處打家劫舍,自然搜刮不少靈丹妙藥,風小刀趁眾盜寇醉倒一片,就潛進應天狂房裏偷出幾味靈藥,雖擔心被發現後可能小命不保,這時候也顧不上了。

君無言微微點頭:「小兄弟,多謝你了。」

小蝴蝶連忙拿了傷藥餵給娘親,經過內服外敷一番救治後,冷無思終於悠悠醒轉,小蝴蝶焦急喊道:「娘!娘!小蝴蝶在這兒,妳沒事了嚒?」

冷無思微睜開眼,緊握女兒的手柔聲道:「蝶兒乖,哥哥的藥很靈,娘親已經沒事了,我有話和爹爹說,妳先和哥哥收拾東西去。」小蝴蝶只得乖乖去收拾東西。

冷無思憂心道:「大哥,怎麼辦?」

君無言安慰道:「妳先別擔心,我會想辦法找回來。」

冷無思黯然搖搖頭:「鷹王是魔界五靈王中修為最高者,你就算尋得他,也搶不回珠子。」

君無言道:「話雖如此,但爽靈珠也未必落入他手裡。」

冷無思一咬牙又道:「大哥,我有一想法,你定得答應我,」

君無言一向尊敬妻子又見她傷重,忙點頭道:「妳說,我什麼也給妳辦到。」

冷無思道:「咱們弄丟這寶珠,回去是難逃一死,」

君無言心知妻子所言不差,一時沉默無語。

冷無思輕聲道:「你知道我已傷及內腑,實難活命……」

君無言心中一凜,驚道:「不管妳說什麼,我都不答應!」

冷無思外表傷勢稍緩,實則內傷沉重,她緊握君無言的手哽咽道:「大哥,我是垂死之人,可你得照顧小蝴蝶,我求求你。」

君無言溫言道:「島主那兒有九轉迴命丹,咱們趕緊回去,定能救妳。」

冷無思強忍傷痛柔聲道:「咱們犯了這麼大的錯,如果就這麼回去,只怕連小蝴蝶也性命難保!為了除魔衛道,你我早將生死置之度外,可我捨不得小蝴蝶啊!大哥,你將我交出去吧。」說到後來已是淚光盈盈。

君無言深情地望著妻子道:「我絕不答應!我求島主,或許能成。這幾年,我們也立下不少功勞,或者……我們自己找藥,不回去了!」

冷無思輕嘆道:「不成的,你知道島主向來嚴刑責令,自從尹師姐叛入魔界後,他更是嫉魔如仇,總不能讓小蝴蝶跟著亡命天涯吧,到時候人魔二道同時追殺,天下再大,也沒有咱們容身之地。」

君無言堅決道:「縱與天下為敵,我也要一試!」

冷無思怔怔地望著他,柔腸百轉,許久才微笑道:「大哥,當年人人都仰慕尹師姐,你奉師命與我成親,我一直以為你心裡有憾,我有幸與你夫妻一場,又有了小蝴蝶,心中早已滿足,今日有你這句話,我……我真不知有多歡喜!這件事,有我受罰死罪,島主或可不追究,小蝴蝶就交給你了,你若不答應,我立刻死在你面前。」

他二人仗劍江湖,是人人羨慕的俠侶,數度生死交關,總相互扶持,君無言以為彼此心意已明,他是成名俠士、鐵錚錚的漢子,平日雖敬重愛護妻子,卻吝於柔情蜜語,並不知妻子始終介意另一人,今日頓知她心中委屈,實萬分不捨,溫言道:「尹師妹雖美,可是妳溫柔賢淑誰也比不上,師父早看出妳是我最好的伴侶,才讓我們成親,當年我既答應了師父,心中便只有妳一人,這麼多年來妳為何從不問我?我……我絕不讓妳死……」說到後來,已是目眶含淚、語音哽咽,他緊緊握著愛妻之手,二人心意相惜,只覺得再說言語都是多餘。

冷無思又歡喜又感傷,為何遲到最後一刻才明白丈夫心意,她望著遠方,心中作下一個艱難的決定,她很清楚島主絕不會賜丹藥,不如自求死罪,還可保住所愛二人的性命。

風小刀弄來兩匹駿馬,遠遠走了過來。冷無思心中感激,道:「這孩子心地很好,傷藥也靈,讓我可以在回去的路上多陪你們一段,大哥,咱們可得謝謝他。」

君無言心中酸楚,道:「就依妳意思。」喚道:「小兄弟,你過來。」

風小刀應聲過去,君無言摸摸他筋骨,尋思:「他沒有內功基礎,我們還得趕路,倘若沒人在旁指點,他內息走岔,那可不好。幸而筋骨還算強健,不妨教他幾招靈活劍術。」就說道:「小兄弟,我無間的七絕劍法十分博大精深,我授你三招起手劍式,已夠你防身,你須答應我,學了劍法後,終生不得為惡。」

風小刀仰望君無言,見他臉上雖有風霜之色,眼神中卻泛著山寨眾人沒有的光采,不禁心生羨慕:「我學了劍法教給爹爹,好讓爹爹也如此神氣。」他服侍眾位當家日久,雖不特別靈巧,倒也看出父親武藝低微,他父子才會受歧視欺侮,便趕緊跪下,咚咚咚叩首道:「我定遵從君伯伯教誨,終生不得為惡。」

君無言隨手拾起樹枝作劍,腳踏七星,揚起枯枝,說道:「第一招『起劍式』,當心了!」樹枝即向風小刀左肩戳去,風小刀大吃一驚,正想閃避,只見枝尖兜轉,已點向胸口,他一時呆愕,君無言腳步飄移、轉到他背後,翻手一點,指在他耳後「風池穴」,再一迴身,枝尖又停在他背心「神道穴」上,道:「瞧清楚了嚒?」

君無言身形變化靈巧至極,第一式已攻敵四處,他並不運行內力,只點到為止,風小刀連七星方位也不懂,只看得眼花繚亂,君無言拉著他手比劃,他才能用心死記。

「第二招『運劍式』!」君無言手上樹枝點點如花、密如落英,頃刻間,風小刀額心、咽喉、胸骨、手腕盡被刺中,君無言喝道:「撤!」風小刀手上樹枝已然掉落,接著膝眼酸痛,雙腿一軟就仆倒在地。

君無言道:「這運劍式最注重手勢靈巧變化,力氣大些,就會令對方的手筋、膝骨殘廢,故需謹慎而行。」

風小刀自小在山寨中聽慣了「砍頭、斷手足」之言,比一般小孩膽子大,因此聽到這武功會使人殘廢,並無特別感受,只想這是君伯伯叮囑,需牢記於心。

「第三招『移劍式』!」君無言躍前縱後、左竄右閃,點「離」位、踩「坎」位、踏「巽」位,八卦方位不一而足,同時配合手中變招,越轉越快,竟是幻做無數人影,待風小刀揉揉眼睛,君無言已停在面前,樹枝指在他心口,他只有瞠目結舌,不明所以。

君無言道:「移劍式重在腳步遊移,遇強敵可用來逃命,熟練後與運劍式結合,如此手足並用,威力更大。」他花半個時辰說明八卦方位,風小刀再一一比對修習。

君無言見時辰已晚,心懸妻子傷勢,不願再耽擱,便要起行。小蝴蝶拉了風小刀的手,將草蝴蝶停放他掌心,依依不捨地嫩聲道:「小刀哥哥,咱們得先回去求島主伯伯救治娘親,等娘身子好了,我再來找你玩耍。」

風小刀輕輕捧著草蝴蝶、細細地看著,心中好歡喜,又捨不得和這個水靈靈的妹妹分離,但他不善言辭,只盼冷無思快快康復,能和小蝴蝶再併肩歌唱。

他目送三人離去,怔怔出神,想到這半天中起伏太大,一忽兒在生死之間,一忽兒得到神奇劍法,又擔心被大當家發現傷藥不見,但他實在捨不得剛學會的劍法,便在林中一次次修練,直到星夜低垂,才急忙收拾東西,心懷惴惴地回去。

風小刀貓竄似的溜回小房,房中燭光熒熒,忽明忽滅,隱隱剪出一個清瘦佝僂人影。

「小刀,是你嚒?咳咳!」一個中年男人輕聲咳著。

風小刀打起火摺,燭光刷地亮滿一室,「啊!」他不禁皺了眉、呆在當下,只見父親左臂刀傷潰爛,臉上、身上多處瘀腫,他心中酸楚,默默為父親捲起衣袖,拿傷藥塗抹起來,淚水盡在眼眶中打轉。

其實風小刀父親名叫風盛,「盛」字乃「浩大」之意,他又是小刀的爹,大夥兒乾脆喚他大刀,他武功在山寨中雖不算最差,但生性畏縮怯懦,總受人欺侮,世人常是如此,倘若你都不把自己當回事,旁人也就更加瞧不起你。

風盛摸摸兒子的頭道:「不打緊的,又不是第一次,你小子從前可不是這般愛哭。」

風小刀聞言,淚水更是撲簌撲簌地直落,抽抽噎噎道:「我從前是忍在肚子裡頭。」忽伸袖抹淚水,抬起頭毅然道:「爹爹,以後我代您去吧。」

風盛不禁失笑:「小子說啥傻話!」

風小刀關心道:「我聽小崔子叔叔說你們大勝回來,您怎還傷得這般重?」

風盛吞吞吐吐道:「除了這個刀傷,其他是爹自個兒不小心摔的。」

風小刀從前雖也看父親受打罵,仍十分崇敬大當家,今日不知為何,心頭火起,怒道:「是大當家摔的吧?」

風盛拉住他的手溫言道:「小刀,你知道咱爺倆本就不是做山賊的料,當年也不過就是個打鐵的,大當家收留咱們,賞一口飯吃,也教上幾手功夫,可爹總學不好,大當家生氣也是應該的。」想到自己中了敵人一刀,卻被應天狂一腳踢飛三丈外,不禁長嘆一口氣,倘若他不是還有修補兵器這手功夫,只怕瘋狂凶殘的應天狂早已殺了他。

風小刀忽道:「爹,不如……咱們不做山賊吧!」

風盛眼睛一亮,隨即眼皮一垂,愁眉苦臉,他不是沒起過這個念頭,只是一見到被屠殺的村落,心下就先怕了,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間,不是落草為寇就是落難為民,窩在黑風寨裡尚有安身之地,要是淪為難民就更加悲慘,他左思右想,實沒一個好出路。

風小刀看父親猶豫,悄聲道:「爹爹,我偷了大當家的傷藥!」

風盛心頭一緊,顫聲道:「你……小聲!怎麼……怎麼回事?」

風小刀道:「我在後山撿柴時,遇上有人打架,所以……」

風盛知道這孩子向來老實,並不會偷竊,該是山寨中人打架,他遭殃受傷,便胡亂拿藥吞服,急拉著兒子東瞧西瞧:「你傷得重嚒?」見風小刀雖有擦傷,並無大礙,才放下心來,但想如果東窗事發,他爺倆有十條命也不夠,當即探手入懷,小心翼翼拿出一物道:「小刀,你瞧這是什麼?」

風小刀見那是一個鴿蛋般大的圓珠,潺潺青光,溫潤生輝,只看得目瞪口呆。

風盛續道:「我今兒到山下洗傷口,撿了顆珠子,咱爺倆如想離開,得有點盤纏,在寨裏這麼多年,也只有一口飯吃,咱們下山後,把寶珠變賣,倒還湊和著,我只是嫌它有黑影,不是挺剔透的,怕賣不到好價錢。」琢磨許久,又將寶珠遞給風小刀道:「這個珠你收著,小娃兒藏著,他們才不易發現,這幾日,咱們得想辦法溜下山去。」為了兒子偷藥,看來只得下把決心離開了。

風小刀接過之後,頓覺手心沁涼,漸漸地,連心脾也舒暢起來,見珠中隱隱有黑影流動,他也不懂那是什麼,只小心翼翼地將圓珠縫入懷中內袋。

風盛思量許久,又叮嚀道:「兩日後,大當家要攻打菊香村,到時候,你先到村北十里外的山神廟等著,我會趁亂趕過去。」

風小刀道:「爹爹,您身上有傷,不如我替您去攻打菊香村,無間島的君伯伯教了我武功……」

風盛急道:「你胡說什麼!什麼無間島的武功!你只要記住我交代的!」

風小刀大喊道:「我沒有胡說!我拿藥就是給君伯伯……」

風盛一把抱緊兒子摀住他的嘴,風小刀感到不能呼吸,拼命掙扎,燭光爍爍,他猛然瞧見父親瞳孔放大、臉如死蠟,不禁嚇了一跳,這才安靜下來。

父子倆沉默相對許久,風盛無力地道:「小刀,我不明白你說什麼,可不管如何,今天發生的事你全都給我忘了,有人問起丟藥的事,就答說你身子不適,一整天都躲在房裏睡覺,什麼也不知道。」他見風小刀不肯答允,知道這孩子平日雖乖巧貼心,骨子裡卻剛毅執拗,不禁愛憐地擁著他嘆道:「爹只有你一個命根子,倘若你有個什麼,教爹爹可怎麼活?」

風小刀見父親滿臉憂急驚恐,終是點了點頭,可心中怎麼也忘不了那精妙絕倫的劍法。

這一晚,他輾轉難眠,便起身走向門外,蹲坐在石檻上,支頤抬眼對著天上銀月,朦朧月光映著一片煙波無盡的湖水,彷彿浩瀚天地間,只剩一個迷惑不解的自己,想得入神,靄靄薄雲竟慢慢幻化出君無言出塵不群的舞劍身影,令他又熱血沸騰,便拿起小匕首,對著月色一次次修習三招劍式。

雲消霧散、月輝清華,風小刀全身大汗淋漓,心中卻感到十分暢快,更逐漸清晰起來,他幼時不知道山寨幹的勾當有什麼錯,等年歲稍長,更自許要成為應天狂般的大山賊,叫人人害怕,才不會再有人來欺侮他父子,可今日遇到凜然自守、生死衛道的君無言夫婦,承諾了「終生不得為惡」,他小小心湖不禁起了波瀾,終於明白君無言臉上的光采就是正氣,覺得大丈夫應當如是,倘若自己真成為殺人越貨的山賊,小蝴蝶要害怕的吧,更有什麼臉目再見君伯伯,對從前敬若天神的應天狂,竟不知不覺感到憤怒,這才鼓動父親離開黑風寨!

第二章 道魔爭鋒