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建章歡賞夕・二八盡妖妍
躂躂躂……
賀蘭山下,奇石錯立、溝壑縱橫,形成一片廣闊的岩原。這裡是大唐與突厥的交界,長年兵戰凶危,百姓能避則避,突厥兵馬掠奪即走,也不會長久逗留,因此每到深夜,只有淒厲風聲吹刮著遍地殘破屍骸,滿目但見荒涼,千里未聞人煙,再大膽的行旅也不敢出入其中。
這月黑風高的夜裡,卻有二十多名黑袍斗篷女子騎著黑色駿馬,奔馳在廣浩無垠的漠原裡!
隊伍最後面是兩輛巨大馬車,其中一輛載滿數只大木箱子,另一輛馬車則是披蓋著繡工精細、布料厚重的黑絲絨布篷,顯得華貴而神祕,尋常馬車多是兩乘並進,這馬車卻是以四匹駿馬同時拉行,浩浩盪盪地向一座小石屋奔去。
小石屋隱藏在奇峰壁立間,屋外有一片岩牆包圍,就好像樹葉藏在樹林裡,若不仔細分辨,絕不易發現。
圍牆內有個庭院,一對小兄妹正追逐玩鬧,小女娃嘻笑道:「哥哥!你來捉我啊!快來捉我!」
石屋內閃著微黃燈火,一名形貌樸實、滿臉腮鬍的男子上身赤裸、盤坐坑上,正大口灌著烈酒,妻子則拿著藥水瓶坐在他身後,為他背上的傷痕輕輕擦拭藥水。
小女娃玩得興起,直奔出岩牆外,少年想要制止,卻已來不及,只得跟了出去,赫然見到外頭矗立了一片黑色幽影,兩兄妹都嚇了一跳,小女娃更驚呼一聲,躲入哥哥懷裡。
少年抱了妹妹想反身奔回屋裡,卻見幢幢黑袍斗篷裡亮起一片精光,直冷冷盯著他,就像老虎尋到獵物般,冷酷之中閃爍著噬血興奮的光芒。兩個孩子受了驚嚇,不禁渾身發抖,雙腿定住,不敢再動。
領首的女子開了口,冷冰冰道:「小兄弟,我們要借宿。」
「稱心!稱心!」石屋內傳來少婦的呼喊聲,她不見孩子,一邊挽著髮髻走出屋外,一邊叨唸:「怎麼帶妹妹出去了?快進來!」一見到屋外這群黑袍女子,嚇得幾乎逃進屋去,陡然想起兩個孩子還在屋外,又鼓起勇氣急奔出來,擋在孩子身前。
領首女子又道:「天色已晚,這裡實在荒涼,我們想找個地方歇宿,明早就走。」
少婦臉色蒼白,緊緊抱著兄妹倆,顫聲道:「我……我家屋子小,住不了……妳們這麼多人……」
領首女子道:「妳當家的呢?」
少婦想謊稱丈夫不在,屋內男子卻已搖搖晃晃、醉醺醺地走出來,道:「孩子的娘,妳磨磨蹭蹭什麼?怎麼不趕緊帶小娃子進來?」他一到屋外,也被這陣仗嚇得全然清醒。
馬車帷幕裡傳出一陣溫暖笑聲:「潘陽師兄,你失蹤這許多年,師父十分擔心,大夥兒都四處尋找,原來你竟是躲在這荒山野嶺的死人地方享清福,這陣子你好啊?」
隱居多年的潘陽想不到會被師妹識破行藏,搓著雙手嘿嘿笑道:「香師妹,呵呵!哈哈!呵呵!吔……」他乾笑了半天,似乎不知說什麼才好,那笑容卻比哭還難看。
馬車帷幕微微掀開,露了一條縫隙,竟有一股腐霉異味傳出來,小女娃忍不住叫道:「好臭啊!好臭……」少婦趕緊摀了小女娃的嘴,又拖抱著兩個孩子悄悄退到丈夫身後。
潘陽臉色倏白,趕緊道歉:「師妹,小娃兒不懂事,妳別放心上,她生病了,腦子有些糊塗。」
馬車帷幕放了下來,那臭味也就被隔絕,不再傳出。香師妹笑道:「師兄,你知道我心胸寬大得很,否則怎會如此心寬體胖?呵呵!我怎會跟一個小女娃子計較?我不會!我真的不會!小女娃面色饑黃,身子虛弱,恐怕命不久矣!倒是你家小公子很俊俏!他雪膚紅唇、眉目清靈,就像白玉雕成的娃娃一般,真可愛,嘖嘖!男娃子很少長得這麼俊俏,可比得上你當年了!嗯……我瞧他比你當年還俊俏得多,真討人喜歡!」
她幽幽嘆道:「這可讓我懷念起從前宮裡的日子啦!」她掌心堆了一把精緻甜菓兒,遞出帷幕去,吩咐身旁的黑衣女子,道:「柳梳!拿去賞給小兄妹。」
那名喚柳梳的黑袍女騎翻身下馬,拿了甜菓兒走過去,潘陽不知道該不該接受,臉色只更加難看。
香師妹坐在帷幕裡,雖看不見外面情狀,卻能猜到潘陽的反應,笑道:「師兄,小時候我請你吃糖,你總是抱著我笑開懷說:『小逸兒最好了,我天天都要和妳一起!』然後就把全部的糖吞進肚裡去,現在怎麼怕成這樣?放心吧,沒毒的!」
潘陽搓著雙手囁嚅道:「我……我沒懷疑妳的意思……」他只得硬著頭皮接了糖。
香逸兒笑道:「給小公子吃的糖,我怎捨得下毒?」
潘陽一聽這話,嚇得手一抖,滿把甜菓兒盡灑了地,四下一時靜寂,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緊盯著眼前情景,彷彿潘陽摔落的不是糖果,而是王母娘娘的琉璃心,該遭天譴一般。
香逸兒冷冷說道:「師兄,撿起來。」
潘陽盯著滿地糖菓,雙拳緊握,渾身不停發抖,許久才鼓起勇氣說道:「糖掉了地,不好再吃,孩子們體弱多病,大夫交代不能亂吃東西。」
香逸兒笑道:「大夫?哪個大夫比得上我?這些糖可讓人氣色紅潤、身強體壯,你應該最知道我的本事!」
潘陽心想自己雖可以對付師妹,但周圍還有這麼多黑衣女子,妻兒又在一旁,不到最後關頭,絕不能翻臉動手,只得忍了氣,蹲伏在地撿拾糖果,連一顆都不敢遺漏,直到全部撿拾乾淨,香逸兒才笑道:「師兄,從你撿拾糖菓的孬樣兒,就知道你武功真是退步很多,看來你日子過得真好!你過來,我有悄悄話兒跟你說。」
潘陽心中忐忑,低聲道:「師妹,我……我已成親,連孩子都生了兩個,我和妳……咱們在宮裡的事是小孩子的情誼,現在……」
香逸兒打斷他的話,笑嗔道:「你說得對極!我心中念念不忘的,也是那個在宮裡會餵我吃甜菓兒、眉清目秀的小哥哥,才不是你這醉醺醺的臭酒鬼!你別自作多情了,你這模樣有什麼討人喜歡?你當年逃走很好,免得我越來越討厭你,只是我不念著你,總有人念著你,師父他老人家若是見到這對小娃子,肯定想含貽弄孫一番!」
潘陽身子一顫,額上冒了冷汗,吞吐道:「師妹妳……妳……請妳瞧在我們從前的情份上,就當沒見過我。」
香逸兒笑道:「師兄,你剛才說我們的情誼已過去了,教我別念著呢!」
潘陽歉仄道:「是我說錯了,妳的大恩大德,我一輩子都記得。」說著雙膝幾乎就要下跪,香逸兒輕哼一聲,笑道:「別這樣!我也不是這麼不通情理,你過來,我有話跟你說。」
潘陽與妻子對望一眼,終鼓起勇氣一步步走近前去,挨到了馬車外,香逸兒從帷幕裡伸出手來,拿了一只金鐲子給潘陽道:「這個送給嫂子,說我謝謝她拐走了你。」
潘陽不知道這師妹弄什麼玄虛,但想再推辭也是無用,只得接受,正當他接過金鐲子時,帷幕中忽然閃出一條以香子蘭編成的碧綠長鞭!
潘陽剛才還醉醺醺,腳步微顛,此刻見到長鞭凌厲射至,他全身每一寸筋骨都乍然甦醒,雙手交錯護住胸前空門,同時足下一點,滑退數丈,那綠鞭卻是旋動更快,瞬間化成一片綠色電光捲了過來。
潘陽急想再退,但四面八方都有鞭影,實在無路可退,他運起內功拼命抵禦,一陣陣滾燙熱氣卻隨著綠鞭力道撲入體內,他心中一驚:「從前我內力還勝她幾分,如今竟是連三招也接不下?罷了!與其要生生受折磨,不如全家人共赴黃泉,還痛快些……」他以為自己就要被綠鞭絞成碎片,不禁淒然回望了妻兒一眼。
那少婦見丈夫眼神淒楚,明白他的心思,當年他們避隱在此,潘陽早已告知如果有朝一日被師門找到,就要全家自盡,一個也不可留,否則會受無止無盡的折磨。
少婦雖是悲痛,但每一次為丈夫擦拭藥水,就越明白他為何會做下如此殘忍的決定,也悄悄在心中演練過無數次,好堅定這個念頭!如今這一日真的到來,她立刻掌含暗勁擊向小兄妹的天靈,但看這一對活潑可愛的孩子緊緊依偎在自己懷裡,她頓時心痛如絞,又如何下得了狠手?這一遲疑,卻見道道鞭影只在潘陽身軀各處順滑而過,香逸兒就收鞭回去。
頓然間,潘陽衣衫爆散開來,露出滿是傷痕的赤膊上身,香逸兒憐惜一嘆,柔聲道:「師兄,你身上的傷還疼嚒?即使有孫思邈的藥水,傷口還是很痛吧?那個庸醫怎比得上師父的神功?」
潘陽想起多年來承受的苦痛折磨,不禁起了一陣寒顫,當年師父對每個弟子都施予不同的「訓練」,有的試毒藥、有的試新武功,有的弟子必需日夜不停熬練,幾百個孩子之中,往往只有十幾個能存活下來,就算僥倖活命者,身上也多留有後遺症。
每當圓月子夜,他滿身傷疤就會炙痛如火燒,若不求助師父,就會活活痛死,他常藉烈酒麻痹身上痛楚,久而久之,更染上酒癮。
有一回他下山執行師門任務,卻是傷患發作,來不及趕回宮裡,機緣巧遇神醫孫思邈施出援手,但這病灶太厲害,神醫雖保住他性命,卻無法根治病根,於是贈他一帖藥方,可煎成藥水擦拭,以減輕痛苦,潘陽知道自己再不需仰賴師父救治,因此大膽逃離師門。
香逸兒低聲道:「師父派我來追尋你已經很多年了,我可以當做沒見過你,只要你給我……」她輕輕吐了一句話,潘陽全身一顫,激動道:「不!不可以!我拼上這條性命,也絕不能把他給妳!」
香逸兒幽幽說道:「你不答應,一家四口都會生不如死,若是答應了,今夜就能帶妻女逃走,或許還能多活十年。」
潘陽一時陷入天人交戰,渾身激動得微微顫抖。
香逸兒柔聲安撫道:「只要他乖乖的,我會待他很好、很好的。」
潘陽不放心問道:「妳想做什麼?妳不能將他交給師父!」
香逸兒笑嗔道:「你願意,我也捨不得!我若將他交給師父,老人家一定會問起你的行蹤,我可不想自找麻煩!」她幽幽一嘆,道:「從前因為有你陪伴,我才能熬了下來,可是後來你竟然獨個兒逃走了!我一直相信你會回來救我,誰知你如此狠心,半點消息也不給,現在我終於見到你了,你卻變成一隻臭酒鬼!呵!我才不要臭酒鬼!倒是他,才像從前的你,俊俏可愛,我只想他陪在我身邊說說話、解解悶兒,就好像從前你總是陪著我一樣。」
潘陽自從逃離師門後,雖提心吊膽地過日子,卻壓根不想再回憶那些可怕往事,因此他早就將這師妹忘得一乾二淨,更何況他們只是童伴,並非真是山盟海誓,他萬萬想不到師妹竟如此戀慕自己,心中一時生了希望:「她既然念著情份,應該會善待孩子才是。」就問道:「妳真會好好待他?」
香逸兒笑道:「當年你有勇氣逃走,今日卻像個娘兒們拖拖拉拉?好啦!你知道怎麼做了!」
潘陽忍不住熱淚盈眶,回首望著兒子,雙唇不停抽搐,許久才下定決心,哽咽喚道:「稱心你過來!」
稱心聽父親呼喚,便離開娘親的懷抱奔了過來,潘陽拭了淚,不讓兒子看見自己的悲傷,溫言道:「稱心,香姨娘是爹爹的好朋友,你隨她回去住一陣子。」
稱心剛才看見兩人打鬥,道:「她用鞭子打您,我才不跟她回去!」
潘陽耐著性子解釋:「香姨娘是和爹爹鬧著玩兒,就像妹妹也常跟你打打鬧鬧一般,她家裡有醫治妹妹的草藥,等那草藥開了花、結了果,香姨娘會採下花果讓你帶回來。」
稱心雖然只有十二歲,卻懂事靈巧,答應道:「爹爹放心,我一定拿草藥回來醫治妹妹。」他不知與親人這一分別,從此相見無期,看父親滿面愁容,以為他擔心妹妹病情,又安慰道:「我會乖乖待在姨娘家,不生事、不惹人厭,一拿到草藥,我就會趕緊回家,妹妹一定能很快好起來。」
潘陽再忍不住緊緊抱著兒子,淚水奪眶而出,道:「真乖……你好好去!爹爹……爹爹一定會盡快來接你……」
稱心還想安慰父親,柳梳已從潘陽手中用力拖抱出他,又放上馬背,讓他坐在自己身前,這群黑衣人宛如幽魂般飄然離去,融入夜色裡。
潘陽夫婦眼睜睜看著兒子被帶走,卻無能為力,只緊緊相擁,淚流不止,但他們也不敢悲傷太久,隨即收拾行囊,帶了女兒連夜逃離此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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稱心不曾與父母分別,如今獨自跟著一群黑暗神祕的女子走向漫漫天涯,心中忐忑無已,但想香姨娘是父親好友,說話總是笑呵呵,一路上雖未曾露面,卻時時透過帷幕噓寒問暖,又讓黑袍女子照顧自己,還給了許多好吃的甜菓兒,實在和藹可親,幾日下來,他漸漸不再害怕,偶爾也會與香姨娘說笑。
蒼天微雪,片片粉霙似鵝毛輕輕飄落,不到二日,賀蘭山嶺巔染白,似銀河橫臥,蜿蜒起伏、宛若玉龍飛城舞,滿目望去,天地盡化成銀白。
前方長路成了雪泥,路道濕滑,眾女子不再疾馳趕路,只緩緩前行,霜雪飄飄,將她們的黑袍斗篷盡染成了白氅衣,
柳梳細心地為稱心披穿上毛皮大氅,稱心見她始終蒙著黑臉巾,童心好奇,笑問道:「大姐姐,妳叫什麼名字?」
柳梳只冷冷望著他,並不回答,眼底卻閃過一絲驚懼。稱心年紀幼小,並不會察言觀色,忍不住又重覆問了幾次,柳梳仍是不答,眼神卻越來越恐懼,連為他繫綁結帶的手都微微顫抖,稱心以為她寒冷,關心道:「大姐姐,天下雪了,妳也冷了,這毛皮大氅妳自己穿罷!」
香逸兒笑道:「稱心真是貼心,姐姐不冷,你自己好好穿著吧。」又輕聲責備柳梳:「小公子問妳名字呢!怎麼不回答?」柳梳這才低聲道:「是!小婢柳梳。」
眾女子穿過賀蘭山下的荒涼沙地、草原,來到靈州邊境的一座大宅院門前,才停步下馬。
靈州已屬大唐境域,雖不如京城繁華,但稱心長年隱居荒野石林,從未到過城鎮,一見到熙來攘往的人們、雄渾大器的屋宇,很是興奮,尤其眼前這座「香逸樓」飛簷深長、斗拱寬大、樑柱粗壯,板門和直欞窗上還繪有許多翩翩起舞的飛天仙女,實在讓稱心驚嘆不已。但不只如此,香逸樓裡矗立著許多精緻趣味的小樓閣,後方還有一片廣闊的大草場和一座花園。
眾女子先把馬匹安置在草場裡,才將馬車上的木箱子抬到後庭院,一箱箱打開,只見裡頭竟然蜷縮著許多衣衫襤褸、骨瘦如柴的男童!
稱心著實嚇了一大跳,但那些小童都像餓了幾百年般,小心翼翼地捧著香麵團,十分專注地吃東西,根本不介意到了哪裡,也不在乎旁人眼光,只怕手中食物被搶了去。
黑衣女子將小童一個個拎出來,帶去草場旁的小溪裡洗澡,香逸兒卻始終坐在大馬車裡,並不下車,只吩咐柳梳帶稱心回房間。
兩人一路穿過十曲九折的走道,四周盡是一棟棟裝飾得各有情趣的美麗小閣,稱心看得目不暇給、讚聲連連,但無論他如何高興,柳梳始終冷漠,並不說話,甚至連斗篷也未褪下,直到他們來到一間佈置秀巧的房室,柳梳才開口道:「這是小公子的房間,請好好歇息,屋子後方就是澡池和茅廁,小公子可以任意使用,小婢告辭了。」躬身行禮後便即退去。
房內有一張精雕粉麗的寬敞大床,床上舖著香枕暖被,書櫃擺放許多童趣小玩意,桌上還有一盤盤精巧美味的點心,實是滿室馨香、溫暖喜趣,任何孩子都會十分喜歡,更別說長年住在荒山野地裡的稱心,他歡呼一聲便滾入軟軟被窩裡,又不停地滾過來捲過去,就像滾在綿綿雲堆裡那樣舒服。
稱心想起從前一家人窩在陰暗空乏的小石屋裡,不但土泥堅硬、寒氣濕冷,還得和妹妹搶蓋被,與此刻景況實是天壤之別,他躺過這暖被窩後,再也不想回去那冷冰冰的石屋裡。
這一夜稱心睡得好極,隔日晌午,柳梳送來許多精美小點心,有紅綾餅、甘露羹、黃桂柿子、槐葉冷淘、小天酥等,盡是朝廷大官或富貴人家才吃得到的東西,稱心興奮得從暖被窩裡爬出來,大口吞進所有點心,他從未嘗過如此美味,直吃得意猶未盡,恨不能將自己的小手指也吞進去,最後柳梳打開一碗燉湯,道:「這是樓主特意為小公子熬煮的甜湯。」
稱心二話不說就把湯喝個乾淨,卻忽然叫道:「唉喲!」
柳梳怕稱心出了差錯,自己會受樓主嚴懲,關切道:「怎麼了?是吃得太急,鬧肚子嚒?」
稱心嘻嘻一笑道:「我吃得太高興,竟忘了請姐姐一起吃。」
柳梳一愕,低聲道:「這是給小公子享用的,下人不能吃。」便收拾碗盤離去。
稱心知道她不會留下來陪伴自己,也不再挽留,左右無事,就拿起櫃上的小鈴鼓等各式童玩耍弄,玩了一陣子,但覺無趣,忽然想起昨天那群孩童,心中好奇,便走出房間想要一探究竟。
這大宅院建得宛如迷宮般,稱心才走了一會兒路,幾乎迷失在九彎十拐地迴廊裡,便不敢再走,趕緊沿著原路退回去,直到傍晚,柳梳又送來晚膳,最後仍服侍他喝下一碗燉湯。
一連兩日,稱心待在房間裡玩耍,有時也到澡池浸泡暖熱滑膩的溫泉水,他從未如此享受,心中隱隱知道香姨娘的本事比父母大得多,倘若能一直住在這兒,就太好了,與父母分別的離愁也漸漸煙消雲散。
到了第三日,他耐不住無聊,便央求柳梳帶他出去玩耍,柳梳不敢答應,只戰戰兢兢地告退,稱心見她要走,一時興起,便大了膽子,道:「柳梳姐姐,別走!妳蹲下來。」
柳梳心中猶豫,但想樓主十分看重他,便依言蹲了下來,豈料稱心五指倏然探出,逕抓向她臉巾,柳梳一聲驚呼,連忙退後,稱心其實跟父親學過一些拳腳功夫,出招甚快,柳梳武功雖高明許多,但出其不意下,仍被扯落了臉巾,嚇得趕緊用雙手摀住臉蛋,稱心卻已瞧見她是個十六、七歲,長相清雅甜美的大姑娘。
稱心詭計得逞,笑得連連拍手:「大姐姐,妳生得這麼美,為什麼成天蒙著巾子?下次妳在我這兒,別戴巾子了,我喜歡瞧著妳的臉!」
柳梳連忙拾起臉巾重新戴上,顫聲求懇道:「小公子,姐姐求你了,你千萬別把這事說出去。」她也不等稱心回答,即轉身逃離房間。
稱心見柳梳驚慌失措的模樣,甚是得意,又感到她們十分尊敬自己,更是飄飄然,他漸漸覺得這些黑袍女子實在不如初見時那麼可怕,滿腦子只想下回還要好好捉弄這個大姑娘。
之後柳梳有了防備,總是將膳食放到房門外,便即離去,過了數日,稱心越來越覺得無聊氣悶,這一大早他氣呼呼地站到房門口,等柳梳一來,便大吵大鬧要見香姨娘,柳梳只得哄他進屋去,稱心氣得將屋內珍奇童玩全砸碎,又不肯吃東西,柳梳等他發盡脾氣,才哄他喝了一碗甜湯。
到了夜晚,稱心全身筋骨忽然疼痛起來,像被一股莫名力量擠壓,痛得他連連打滾,哭喊哀嚎,卻無人相理。他痛到極處,意識漸漸渙散,但覺自己就快要死去,不禁想起了爹娘,心中害怕、哭泣不止,只盼雙親能及時趕來:「爹爹!稱心快死了,你快來救我!爹爹,救我……」然而終究沒人出現,最後卻是在沉沉的絕望中昏死過去。
翌日,他直睡到晌午才起床,午膳也早已放在門邊,他全身並無任何傷痕,只彷彿做了一場痛苦的惡夢,全身虛脫乏力,肚子又餓得厲害,一看到美味的餐點,再不管三七二十一,唏哩呼嚕全吞下肚去。
等飯菜飽足後,身子有了力氣,他頭腦才清晰起來,隱隱覺得不對勁,此刻生活雖富裕,卻像被軟禁著,他幾次想離開,卻無法走出這迷宮似的迴廊。
到了夜晚,稱心全身筋骨又被擠迫得像要爆裂開來,正當他痛苦得神智不清、哭喊爹娘時,卻有一大團暖熱包圍住他,他以為是有暖爐放到了被窩裡,那暖爐更傳來一陣濃洌至令人會嘔吐的香氣,只是此刻他痛苦萬分,實在沒有力氣分辨那究竟是香氣還是臭味。
漸漸地,他感到那並不是暖爐,而是有人懷抱著他……
漸漸地,他又感到那不是一般的懷抱,而是滑膩赤裸的軟肉緊緊貼著他,從未感受過的膚觸撩撥著他血氣方剛的少年身子,迷茫之中,他有些明白自己是被褪去了所有衣衫,才能感受對方的蠱惑挑弄……
漸漸地,他筋骨被壓迫得似要爆開、胸口幾乎要窒息,連救命都喊不出口,全身氣血卻彷彿都灌到了下身,他感到從未有過的衝動爆發開來,一陣狂亂後,他全身近似虛脫,喘息漸止,卻仍神思迷茫,不知發生何事,只累得幾乎要睡著,耳邊卻傳來女子的柔聲呢喃:「師兄,你可知你走後,我有多寂寞?日子有多難捱?最苦的不是師父的折磨,而是我日日盼著你,卻一次次希望破滅!我不斷問自己你怎捨得拋下我?每一回師父帶了孩子回來,我總盼望那些孩子裡有你,可又怕真的有你,師父會殺了你……現在你終於乖乖回到我身邊了……」
稱心未聽完女子傾訴,已昏睡過去,隔日晌午,他清醒過來,感到全身疲累疼痛,隱約知道發生何事,又不十分清楚,既恐懼又無助,更不知能對誰說,雖不敢回想,那一幕幕情景反而越來越清晰,盤旋腦海、揮之不去,他再忍不住奔去茅廁狂烈嘔吐,更去澡池沖洗身子,卻覺得怎麼也洗不乾淨,最後只茫然蜷縮在水池角落裡,就這麼呆坐到深夜,也不說話,也不吃東西。
直到月上梢頭,他忽然想起筋骨會劇烈疼痛,心中恐慌,趕緊奔回房裡拴緊門閂,又躲進被窩裡,這一夜,病痛竟未發作,他正鬆了口氣,卻聽到有人在移動門閂,不多時,一個龐大身影推門進來,那股熟悉的濃冽香味也飄了進來。
稱心害怕至極,全身不停瑟瑟發抖,卻無處可躲,只能用蓋被緊緊裹住自己、蜷縮在床邊的角落裡,他已知道那濃冽香味是為了掩蓋來人身上的腐臭味,也從縫隙間看清楚眼前之人是多麼恐怖!
那人一關上房門即快速褪下衣衫,露出白皙卻鬆垮垂墜的肥肉,整個人胖得有如大白象,每走一步,身上肥肉即抖動不止,那肥如豬頭的腦袋更搖搖晃晃,一笑起來,連眉眼都看不見,她象腿般的胖手用力扯開蓋被,更撕裂稱心的衣衫,呵呵笑道:「原來你清醒著?那也很好,別有一番滋味!」她猛力一抓,將稱心整個夾抱在懷裡,稱心害怕得拼命掙扎,卻半點也動彈不了,只感到一團團軟黏的肥肉摩娑著肌膚,他驚嚇得大叫,香逸兒順勢捏住他雙頰、撬開他的口,硬將一碗熱湯藥灌了進去,那湯藥就是柳梳每餐必帶來的甜湯!
不多久,稱心全身都暖熱了起來,香逸兒龐大赤裸的身軀整個俯趴到他身上,又不停撫弄他下身,一張肥胖醜臉更笑得合不攏嘴,稱心被壓迫得無法逃脫,忍不住痛哭叫道:「爹爹,救我!」
香逸兒俯首親吻他的唇,呵呵嬌笑:「乖孩子,別哭了!你爹爹不會來救你,就是他將你賣給了我,香姨娘會好好疼愛你。」
稱心感到一股臭氣衝來,噁心得快要嘔吐,不斷哭喊道:「我不信!我不信!爹爹不會這樣對我!」
香逸兒冷笑道:「你爹爹從前留下我給師父折磨,自己逃走了,現在又留下你給我折磨,他向來都是這樣的人!」
稱心大喊道:「妳胡說!妳這個惡鬼!妳說的話我全不相信!」
這一聲「惡鬼」刺激了香逸兒內心傷痛,她狠狠摑了稱心一巴掌,怒罵道:「從前你那沒良心的爹自個兒逃走,師父以為我跟他要好,就天天餵我喝毒藥,想逼我說出他的下落,他在外頭娶妻生子、逍遙快活,我卻變成這副鬼樣子,還全身發著惡臭!你以為我怎麼活了下來?我告訴自己不能死,一定要找到他,十倍百倍地還給他!」
稱心雖拼命掙扎,但他如此弱小,又如何抵抗香逸兒的侵犯?一夜狂亂之後,香逸兒便即離去,稱心只感到身子靈魂都被掏空,腦中一片空白,淚水卻是不自覺地流個不停。到了下午,他全身筋骨又疼痛起來,他原本拼命忍耐,忽然想到為何這次不是夜晚發作?待疼痛過去,慢慢思索,終於明白柳梳每日餵他的那碗甜湯就是毒藥!
他昨日整天不吃東西,到了夜晚,筋骨並未疼痛,後來香逸兒又逼他喝下甜湯,因為喝得晚了,直到今日下午才發作疼痛,他明知不能再喝,但每到子夜,香逸兒便會過來灌藥,又盡情享受,到了早晨才心滿意足、笑呵呵地離去。
稱心原本還寄望爹娘會來接他,但一日日過去,雙親從沒出現,他不禁開始相信香逸兒所說自己是被拋棄了,心中漸漸生出恨意,卻也堅強清醒過來,不再痛哭嚎叫,只咬牙忍耐,更思索如何才能逃離這個女魔頭。
他觀察一陣子後,發覺並無人特意防守這個屋子,但隨時都有人在四處巡哨,以他淺薄的拳腳功夫,絕對逃不出去,但無論如何,總得先養足力氣,才可能逃跑,便不再拒絕飯菜。
這日他想了個主意,偷偷藏起一粒千層油酥餅,直挨到傍晚,巡哨的女子似乎都去用膳,他才小心翼翼走出房門,又將酥餅捏成粉碎,沿路灑放做記號,免得走了重覆的路。正當他越走越遠,不知道身在何處時,忽然見到從前被裝在木箱子裡的那群小童正一個個排隊走入廳堂,他們頭臉都已梳洗,身上也換穿了乾淨的粗布衫,個個神清氣爽,看起來並未受到凌虐。
稱心不知該往哪個方向才能逃出去,又實在好奇,便悄悄尾隨在後,只見七、八名黑衣蒙巾女子戰戰兢兢地站在大廳四周,那些孩子則一個個排好隊,乖乖待在中間,有的左右張望,有的兩眼茫然,有的低頭畏縮,有的還咬著手指兒。
稱心正猜想會發生什麼事時,廳外守衛忽然傳來一聲呼喝:「宮裡的人來了!」
其中一個黑衣女子低聲問道:「宮裡的人來了?怎來得這麼早?」稱心認出她是當初那個領頭女子。
這時門外那人又傳聲道:「錯了!錯了!不是宮裡的人!是彭老爺介紹兩位大老爺來了!」
女子們聽到來了富貴老爺,趕緊褪下黑衣,除下臉上蒙巾,換成一身霓羅雲衫,輕顰巧笑地俏立在廳堂四周,立刻就成了送往迎來的姑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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卻說長孫無忌奉了皇命,將這次突厥橫掃過的城鎮所遺留的戰後孤兒都集中安頓,又延請李淳風前去鑑看,兩人微服而出,乘馬車一路往北行去。
李淳風年歲不過二十六、七,眸光清澈,一派瀟灑飄逸,雖然身入官場,仍是隨興淡然,彷彿塵俗濁泥都沾不了他的身。他隨著長孫無忌看過幾個地方的孩童,都不滿意,只長孫無忌挑選了一些身體精壯、筋骨強健的小童,做為將來的侍衛軍兵之用。
兩人坐在馬車裡,長孫無忌嘆道:「這千百個孩子,難道就沒半個是忠貞之士、傑出英才?」
李淳風微笑道:「倘若只是要陪侍君側,有何困難?但要入家師眼界,讓他老人家大動凡心、肯收為徒弟者,就必是萬中選一的人才。」
長孫無忌笑道:「難怪李先生如此厲害,看個天象便能相助朝廷退去突厥大軍。」
李淳風笑道:「閣老是笑話我了,師父收我為徒時,年紀尚輕,還願意操這個凡心,如今他清閒許久,要他重新調教個小孩兒,談何容易?咱們也只能碰碰運氣。」
長孫無忌沉吟道:「這事竟如此困難……但我已在陛下面前開了口,還望先生多多費心、成全好事。」
李淳風微然思索,又道:「閣老可曾聽過靈州香逸樓這地方?」
長孫無忌道:「那可是靈州首屈一指的煙花之地?」
李淳風道:「香逸樓這些年在邊境收容了許多戰後孤兒,女童被教養成歌舞名伎,男童則成了酒樓保鑣、雜役,他們也將孩童整理乾淨、養得健壯,再賣給富家做奴僕,不如我們前往一趟,或許會有意外收獲。」
長孫無忌道:「我們雖已穿了平民服飾,但這麼前去,妥當嚒?」
李淳風微笑道:「我已請安州彭通老爺寫了引薦信函,江湖道上的人只認好處,只要咱們不擺官威、出手闊綽、不擋財道,就算被識破身分也不打緊,他們仍會睜隻眼、閉隻眼。」
安州彭通乃是名聞天下的富商,有他引薦,行事方便許多,長孫無忌見李淳風早已安排周到,謙遜道:「無忌困居深宮,見識淺薄,只懂得處理國事家事,這江湖事但憑先生作主。」
李淳風笑道:「閣老陪著聖上面對二十萬大軍,連眉頭也不皺一下,又豈會將一個煙花酒樓看在眼裡?這等江湖瑣事,自然由淳風代勞即可。」
長孫無忌微笑道:「先生過譽了!」
兩人談話間已來到了香逸樓,李淳風佯稱他們想買男童為僕,經彭老爺介紹來此,當時孤兒賣身富家為奴僕是十分尋常之事,果然香逸樓的賈嬤嬤見李淳風出手大方,也不多問其他話,只說最近突厥肆虐,剛好收容了一批孤兒可供他們挑選。
李淳風和長孫無忌被領往後殿廳堂,孩子們在前方排排站立。李淳風清和的眸光緩緩掃過一個個幼嫩驚恐的臉龐,驟然間,他雙目湛亮,指了其中一名身材高瘦的孩子,溫言道:「小兄弟,你過來。」
男童走上前去,李淳風摸了摸他身骨,問道:「你今年幾歲?」
「九歲。」男童眉目英朗,神情剛毅,語氣冷靜,彷彿經過戰爭磨練後,雙眼透出的神光已遠遠超過九歲。
李淳風向長孫無忌露出一抹如釋重負的微笑,道:「咱們這一趟沒白走,這個孩子可當大公子的伴讀,我師父一定會喜歡。」
長孫無忌也覺得這孩子氣質穩斂、神光聰慧,欣喜問道: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
「棄!」男童回答得簡短有力。
長孫無忌疑道:「棄?你的姓呢?」
男童道:「沈。」
「沈棄?」長孫無忌心想怎有人幫孩子取這種名字。
男童似乎看出他的疑問,主動道:「爹爹說戰禍連年,百姓如塵芥,如果有朝一日他們不幸離我而去,教我不必害怕,心中要有勇氣希望,因為天道長存、人棄天養!」
長孫無忌和李淳風原以為替孩子取這名字的人應是憤世嫉俗,想不到其中竟有這番道理,難怪這孩子遭逢戰火家變,仍是氣宇不凡。
李淳風感慨道:「突厥屢屢侵我疆土,殘民以逞,使許多百姓流離失所、家破人亡。幸好我大唐英主已經出現,不久的將來一定能解其倒懸、拯民水火,這朝政清平、百姓安樂的日子不遠矣!」
長孫無忌想這孩子會流落香逸樓,應是雙親命喪,嘆道:「你爹爹這話很有學問,可惜我無緣與之結交,從今以後你就跟著我們。」他拿出懷中小金葉給沈棄當見面禮,其他孩童見了都非常羨慕,恨不能自己也被挑選上。
李淳風忽然精光湛亮,驚喜交集,雙眉卻又微蹙,似夾雜著一絲憂慮。長孫無忌自與他相識以來,總見他清風淡然,從沒有什麼事會侷促不安,想他一定是發現了什麼奇事,就順著他目光望去。
只見牆邊蹲著一名理平頭、短髮戟張的小童,不僅年紀幼小、兩肩削瘦,身軀更是瘦弱得皮包骨,被其他大孩子遮住了,幾乎隱沒在角落裡,但他雙瞳卻是點漆如墨,如淵海深沉,靜靜看著眾人行止,並不像別的孩子露出欣羨神情,他眸光熠熠生輝,與李淳風對視時,直直相瞪,毫不輸卻,瘦小的身子竟流露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沈斂霸氣。
長孫無忌悄悄問道:「那孩子有些兒古怪,先生以為如何?」
李淳風輕嘆道:「此子天縱英才,百年難遇,可惜遭蒼天忌妒,並活不過十三歲!除非……」他微一沉吟,卻把話吞了回去,搖頭道:「罷了!這等邪異之事,不說也罷!」
長孫無忌雖是好奇,但知道他不想說,便無法強迫,道:「既是難得的人才,還是帶回去吧!就算只有短短幾年,也是值得。」便招那孩子出來,問道:「小娃兒,你叫什麼名字?」
小童雙唇抿緊,不願開口,只用一雙漆黑大眼瞪著他,似乎對人充滿了戒備,長孫無忌也不著急,只微笑送了一片小金葉,小童將金葉緊緊握在手裡,仍是一聲不吭,長孫無忌不禁懷疑:「難道這孩子是瘖啞?」
稱心感到這兩位貴人極有可能解救自己,便要出聲呼喊,他才張口,身後卻伸出一隻玉手摀出他的嘴,又點了他穴道,低聲道:「小公子,這兒不是你該來的地方,請回房去吧。」正是柳梳發現了稱心的行蹤,稱心雖想掙扎喊叫,苦於穴道被點,也只能被抱回屋裡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