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世途亟流易.人事殊今昔
夜星稀疏、月如玉盤,映照著斑駁的馬邑古城。
一條灰色的少年身影盤坐在城樓上,一動也不動,只有眼中流轉的光采,才讓他像個活人。
少年明明年紀很輕,卻像老僧入定般靜止,直挺的身子似已風化成石,又彷彿他一生下來,就是城樓上的一塊硬石,燦亮的雙眸宛如天際孤星,沉靜地遙望著對面山嶺。
他不知道自己是誰、來自何方,為何到了此處?
他曾經重傷昏迷許久,昏迷時總夢見在一處高崖上,同伴屍橫遍野,只剩自己單獨面對著一個極強大的敵人,最後他只好跳崖自盡!
那怵目驚心的場景不斷輪迴、重覆,瀕臨死亡的恐怖感覺一次次凌遲著他,但他想不起敵人的面貌,也不知道為何要自殺,這實在不是一個武者的氣概,然而往事如謎,也無法追索。
據城裡居民說,如今是貞觀七年末,半個月前他從對面山崖摔下,順著河流漂流到馬邑古城,被城中首富蘇老爺的家僕救起,當時他滿身傷血,幾乎死去,頭部也受了重創,因此失去記憶。
當他剛從河裡被撈起時,雙眼恍惚朦朧,似乎見到一位美麗出塵的仙女,他以為自己已升天死去,等到全身疼痛不堪,才知道尚留人間,不禁自嘲:「這滿身傷痕,該是歷經了多少血腥殺戮,仙境又怎容得下我這罪孽深重之人?死後升天——那是癡心妄想了!」
他休養大半個月,在蘇家僕人盡心照顧下,傷勢已漸漸復原,卻再也沒有見過那位美麗女子。
蘇家老爺蘇亶是個文官,此刻只是暫時在馬邑的別莊休養身子,再過不久,便要舉家遷往台州,上任刺史。蘇老爺告訴少年:「朔州雖然有大總管坐鎮,但馬邑城偏僻一方,向來是邊陲衝突之地,蠻夷常常潛入肆虐,你既然失去記憶又無處居住,拳腳也算俐落,不如就留下來,幫忙顧守城鎮。」
於是,每個深夜少年就在那孤高的城樓頂上了,那雙銳利的目光始終鎖定著城裡一絲一毫的動靜,只是偶爾還會遙望著對面的山峰,拼湊著殘存的記憶。
他看著滿身新舊傷痕,知道自己必有一段慘酷經歷,不禁仰首問月:一個遺忘姓名、遺落身世的人,真能拋卻不堪的過往,在這個純樸的古城重生嚒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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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少俠!」身後傳來一聲輕嫩呼喚。
他回首望去,只見圓月之中,一名清瘦少女俏立在城垛上,髮衣飄飛,皎白的月光映著她小巧臉龐,顯得她容色更加蒼白。
少年但覺這小姑娘整個人灰濛濛的,彷彿被月光吞沒了,唯獨那一雙眼瞳十分迷人,即使站在夜幕之中,眸光竟比冷月更明亮,也比蒼穹更深邃幽靜。
他認出小姑娘是蘇家的ㄚ鬟,昏迷時曾照顧過自己,她五官清靈,皮膚也算白皙,但不知為何,氣色卻十分灰黯,個性也很安靜,平時總穿著一身樸灰,低調得不讓人注目,並不像其他的年輕姑娘喜愛鮮豔花俏、競出風頭。
少年曾暗暗觀察過蘇家人的行止,見他們只會一些拳腳功夫,並沒有什麼高手,因此鬆懈了心防。剛才他察覺到有人飛上城樓,站在自己身後,卻想不到是這個相貌平凡的小ㄚ鬟,心中奇怪:「她既然刻意隱藏自己,為何又要顯出本事讓我知道?」
小姑娘走近他身邊,挽了裙擺並肩坐下,低首陷入沉思。少年也不催促,兩個沉默的人就這麼靜靜坐在一輪明月之中。
許久,小姑娘終於開口,用著輕嫩的聲音問道:「你真不記得自己是誰嚒?」
少年唇角浮上一絲苦笑,不知如何應答,卻不料小姑娘接下來的話更讓人意外:「你不知道,我知道。」她微微抿了薄唇,堅定道:「你叫沈棄!」
少年驚詫得回過頭直盯著她,小姑娘卻像陷入無邊的寂靜之中,再不吐任何字,許久才抬起頭,用一雙比月光更柔和、比星子更燦爛的晶眸看著他,微笑道:「那是你父親為你取的名字,意思是『人棄天養』,沈伯伯是個胸懷遠大、豪氣干雲之人,將來你一定會像他一樣!」
少年失去記憶,無法相信任何人,但不露出半點懷疑神色,只淡淡問道:「那妳又叫什麼名字?」
小姑娘聽他語氣冰冷,也不生氣,輕聲道:「小曌,『曌』是日月當空的『曌』!我的名字也有意思的,你猜猜……」她見沈棄沒有反應,一抿唇,怯怯地道:「我……十二歲……再過不久就……十三歲了。」聲音細若蚊鳴,就好像這段話只是說給自己聽。
沈棄不識得「曌」這個字,聽到她說「十三歲」時,聲音微微顫抖,透露一絲絕望的氣息,又極力壓抑著,十分奇怪,不禁重覆唸了一次:「小曌?」
小曌見他對自己的名字感興趣,唇角流露出一絲淡淡喜悅,輕聲解釋:「我是孤兒,並不知道父母命名,這名字是我自己取的!」
她指著天邊那一輪美麗明月,道:「師父說千古以來總是日出月沉、月昇日落,日與月並不能同列於天空,就好像『天無二日、國無二君』,天下只能有一個皇帝作主,不能皇帝與皇后一起掌朝。我心裡不服氣,日和月其實都在同一個天空裡,皇帝、皇后為什麼不能一起掌管天下?女子又為何不能當皇帝?我偏偏要造個『曌』字來當自己的名字,那是日月當空的意思!」她語氣雖輕柔靦腆,話意卻充滿著自信與豪氣。
沈棄雖然冷僻,但聽了這席話,也覺得這小姑娘有些趣味。
小曌睜著燦亮晶眸望著他,又小心翼翼問道:「你記得我嚒?」
沈棄反問道:「我應該記得妳嚒?」
尋常少女總是喜怒輕易形於色,小曌卻不然,臉上的失落只微乎其微、極其清淡,若不是沈棄十分敏銳,也無法察覺,他不禁感到小曌與自己是屬於同一種人——習慣隱藏自己、背負著莫名的枷鎖,沒有明天的那種人!
或許因著同病相憐,他難得肯安慰別人:「妳是蘇家的ㄚ鬟,我清醒後應該見過妳幾次。」
小曌輕輕搖頭道:「我不是說這個。」她指了沈棄頸上的細垂繩,道:「你這片金葉子是長孫先生贈的。」那頸繩下方垂著一片金葉子輕輕晃盪,閃爍著迷眩的光芒。
沈棄見金葉子十分華貴,不像他這種亡命之徒會佩戴,一時無法判斷,只沉默以對。
小曌又道:「六年前突厥大軍入侵邊境,我們都成了孤兒,流落到靈州的香逸樓,長孫先生想帶我們兩人去拜師學藝,於是送了金葉子當見面禮,你一片、我一片,本來你應該會是我的小師兄,可是後來你為了救我,卻受傷失蹤。」
莫說沈棄失去記憶,就算他記得當年之事,也想不到那貌似男孩的瘦弱幼童,竟是個小女娃。他望著金葉子,凝神思索,心中並無任何印象。
小曌見沈棄雖然沉默,卻願意聽自己說話,多年來埋藏心底的感激、思念、內疚之情頓時沖湧而出,她小手微微顫抖的拿出另一片金葉子,露出一抹靦腆笑容,道:「你瞧,我也有片金葉子,和你的一模一樣!」又將金葉子翻過來,指著上面的小字,道:「我們的金葉子背後都刻了『長孫』兩字,意思是長孫先生贈送的。」
沈棄把自己的金葉子翻過來,果然看見刻字,心中不由得信了幾分。
小曌年幼時經過戰爭流浪,原本十分剛毅強悍,但後來拜在修道高人門下,被教導持守清心、拋卻欲念,便漸漸收斂了稜角,養成嚴謹壓抑的性子。
去年她無意中看見師父的手札,得知自己只有短短的十三年生命,而師父教導她許多本事,也只是為了輔佐九皇子,頓然間,覺得世上再無可喜之事。
她不曾問過師父這件事,只暗暗倒數著自己還剩多少日子,從一開始的恐懼傷心到後來的麻木接受,她越來越心灰意冷,幾乎成了影子,沒有光明、沒有意識,只陰暗空虛的活著。
直到現在,她仍未見過那位九皇子,但她從不懷疑師父的術算,師父的手札寫著再過幾個月,她就會有恐怖的死劫降臨,身心俱亡!
一個月前,師父忽然派她下山到蘇家當小ㄚ鬟,說她將會遇見一個十分重要的人,她以為命中注定的主人終於要現身了,自己僅剩的一點生命就要奉獻出來,想不到九皇子根本沒出現,卻出現了另一片金葉子!
沈棄的意外到來,才為她黯淡垂危的生命燃起了喜悅的火光!
她晶亮的雙眸浮起薄薄淚光,關心道:「你還記得失蹤的這幾年,去了哪裡嚒?」
沈棄目眺遠方,聽著她雲淡風輕的聲音,並不知道她內心如此激動,淡淡答道:「我什麼都不記得了。」
小曌靜靜坐在一旁,不再說話,過了大半夜,沈棄忍不住回首,見她目光瑩然,小巧鼻尖微微泛紅,冷聲道:「妳不要留在這兒。」
小曌心中一沉,低聲問道:「你不喜歡我在這兒嚒?」
沈棄道:「上頭風大,妳身子太薄,會受寒。」
小曌聽他關心自己,頓時感到無比溫暖,晶眸眨了眨,斂去眼中微微淚水,柔聲道:「我練過幾年功夫,不會著涼的。」她輕輕咬著朱唇,沉默半晌,忍不住又問道:「如果這是你生命最末一日,你想做什麼?」
沈棄冷淡道:「太多時候了,沒想過。」
這意思是他身上傷痕累累,應該是常常處在生死邊緣,說不定還沒想好願望,就已經橫屍街頭,所以去想什麼生前願望,根本太過奢侈!
他話說得極簡短,小曌也能明白意思,心中微微一酸:「我常感嘆自己命如蜉蝣,但既然知道了年限,總能安排一些事情,他從前不知遭遇過什麼,才變得連盼望也不敢了,這樣活著又有什麼樂趣?說起來,我倒比他幸運多了。」
她忽然覺得在最後生命裡,什麼九皇子、天命、任務都不重要了,她只想讓身邊這個傷痕累累的人感到些許溫暖快樂:「我要盡力幫助他!」她找到生存的意義,霍地站了起來,喚道:「小師兄!」
「小師兄?」沈棄一愕,又道:「我並不認識妳!」
小曌微笑道:「你不承認不要緊,但從六歲起,我已在心中這樣喚你千百回了!」她遙指遠方北漠,堅定道:「生命最後一刻,我想到戈壁灘裡看沙漠玫瑰!」
沈棄不知道什麼是沙漠玫瑰,只感到小姑娘說這話時,不再灰黯壓抑,而是充滿著勃勃生機,像在邀約自己一起遨遊塞北,他雖不明白小曌為何會如此轉變,卻也沒有相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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隔天夜裡,沈棄守城時,小曌又上城樓,因心中愉悅,但覺滿城風景是如此美麗,不禁輕聲讚嘆:「這裡真美!」
沈棄已在城頭待了一段日子,目光從來只專注古城安危,不會分心其他,此刻聽小曌這麼一說,放眼望去,才發覺夜空星海燦爛、城下燈火輝煌,交織成一片華麗淒迷又壯闊浩瀚的美景,這景觀也只有在邊塞的高高城垛上才能看見,沒有居高臨下的人,是無法體會身心俱融入蒼宇之中,那種既曠達又玄幻的奇妙感覺。
小曌低聲說道:「我不知道自己還能看這美景多久,所以每一夜都想上來這兒,我不會妨礙你的,可以嚒?」
沈棄道:「這城樓不是我的。」
小曌知道他沒說出口的下半句是:「妳愛上來便上來。」不禁露出一抹笑容。
從此每當沈棄守城時,小曌便飛上城樓,靜靜坐在旁邊,即使沈棄極少開口,但小曌覺得只要能待在一個曾經拼命救過自己的男子身邊,就能感受到自己是重要的、真實存在著,並不是為了什麼高貴皇子而活,即使生命短暫,但最後日子能如此渡過,已是出乎意外的美好。
失去記憶的沈棄沒有多餘的想法,卻也習慣了旁邊有個小小身影,兩人就這麼坐看無數的日昇月落、斗轉星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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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深夜,街道如往昔寧靜,城東牆角邊卻悄悄閃出幾道黑影,行動輕盈鬼祟,看來就像是外方潛入的高手,他們兵分兩路、分頭奔行,不知有何企圖。
沈棄心中一動:「這些人的身手竟如此熟悉!」
小曌指了左邊人馬,正要說話,沈棄已飛身下去,低喝道:「我往左、妳往右,繞過小橋再包抄過來。」小曌才要應答,沈棄已沒入暗黑夜色裡,消失不見,她從沒見過如此快速之人,不禁愕然。
沈棄的本事是在千百場戰役、生死存亡中熬練出來的,武功或許不是最絕頂,感應卻是最敏銳,而且已經化成一種本能,即使失憶,瞬間他就能判斷出敵人動向和應對策略,相較之下,小曌雖出自名師,臨敵經驗卻是不足,匆促間,也只能依照沈棄的吩咐行動。
這段日子的相伴,沈棄從小曌的呼吸、脈息已感應到她武功不差,又聰慧靈敏,因此放心讓她單獨行動。敵人雖分成兩路,但沈棄從對方身影、奔行速度,和分配人數,已判斷出那一方較難對付,自己便追了過去,讓小曌去應付另一方較輕易的人馬。
沈棄一下子追到敵人後方,只見前方有七名黑衣人,中間的窈窕女子顯然是領頭人。女子感到後方有人追至,猛然回頭,與沈棄直接打了照面,兩人同時精光一湛,都微微驚詫。
女子臉蒙黑巾,一雙碧綠眼眸直瞪著沈棄,正想說些什麼,見沈棄目光如鷹冷盯著自己,似乎就要動手,她頓時把話吞回肚去,趕緊先發制人,玉手快速摸向纖腰,揮灑出一條丈許長的玉帶軟劍,如濤濤秋水般飛甩向沈棄,要將他攔腰捲斷,其餘劍手也同時圍攻過來。沈棄只輕輕一動,就宛如一道暗影般,從七人縫隙間倏穿而過,繞到女子後方。
黑衣人六劍交叉刺去,忽然不見沈棄蹤影,只以為遇了鬼魅,驚詫得還來不及反應,女子長劍早已一個彎轉、拋甩向後,劍尖抵去沈棄的背後襲掌,同時纖軀順著劍勢一轉,已正面對著沈棄,劍芒潑成片片水光撲殺過去,沈棄被那炫耀的劍光刺得幾乎睜不開眼,黑衣人趁機再度挺劍攻上。
沈棄雖受到多方夾擊,但情況不明之下,並不願貿然殺人,一個倒退飛掠,身如輕燕的飛上簷角。
女子追了上去,一把長劍使得有如數條白緞飄飛,沈棄身影躍若騰兔、輕似鬼魅的穿梭在劍光之中,女子傷他不著,攻勢更加凌厲,就好似有深仇大恨般,沈棄恍然明白這批黑衣人和馬邑城並無關係,應是自己的仇家找上門!
女子與沈棄纏鬥得難分難解,兩名黑衣人也飛上簷頂,想助一臂之力,豈料人還在半空中,來不及落足,就被沈棄掌風掃落,掉在下方的花園裡,碰碰碰地砸毀了不少盆栽。
女子趁沈棄分心的空隙,使出絕招「花好月圓」,長劍一波波掃捲過去,劃出無數個大圓小圓將他圈圍其中,任憑他輕功再高、速度再快,也絕對無法脫出。
沈棄發覺女子的招式根本是針對自己速度而設計,決定不再脫困,反而使出一招「飛燕飛梭」,身形幾乎貼著軟劍刃身翻轉,順勢逼進女子面門。女子吃了一驚,急忙向後退掠,同時玉腕微施巧勁,長軟劍立刻一個彎繞回來,劍尖疾刺向沈棄背心,沈棄卻忽然失速下墜,那劍尖仍往前衝,險險刺入女子自己的胸口,她只得玉臂用力一揮,將長劍向外盪去,趁這瞬間,沈棄已飛向下方花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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另四名黑衣人正躍入花園查看同伴的情況,見他們已經斃命,都十分震驚,陡然見到沈棄宛如夜梟撲來,急忙舉劍相擋,沈棄左右開弓、各發一掌,瞬間黑衣人再倒下兩名。
沈棄一個飄然落地,目光一掃,看清周圍環境,才發覺竟是闖進了蘇家的後花園!
這小園翠木扶風、花草冉冉,一間精緻小閣隱於修竹叢花之中,閣樓的飛簷下垂掛著一串風鈴,隨風響成清脆的叮叮咚咚聲,十分悅耳。一道清泉環舍穿繞,在小閣旁匯成一汪碧潭,淙淙而響,與風鈴聲交互成趣,實有「花香傳十里、泉聲聽百年」的幽雅意境。
沈棄心中奇怪,蘇家雖是富戶,但馬邑地處邊塞,他們竟然在這麼偏僻的地方,打造出如此典雅的花園,可見是費了好大一番心思,但不知是何等文人雅士的居所?
女子急追而下,也到了花園裡,另兩名黑衣人趕緊站到她身邊。女子狠狠瞪了沈棄一眼,收了軟劍,輕斥道:「暗影,你要動手,我隨時奉陪,但不是現在!」
沈棄見她輕易收了劍,疑道:「妳不是來殺我?」
女子碧綠雙瞳微瞇、似嗔似笑,道:「我無時無刻不想你死,你得提防著點!但今夜我另有任務……」她一斂笑意,伸足踢了踢地上黑衣人的屍身,壓低聲音道:「師父說馬邑城出現一個天刑者,要我先來探探情況,如果你肯幫忙,你殺我屬下的這筆樑子,我就不計較啦!」
「天刑者?」沈棄心中奇怪,試探問道:「妳先告訴我天刑者是誰,我才能幫妳。」
女子毫無隱瞞的說道:「這位天刑者是一個十三歲左右的小姑娘,你在馬邑待了那麼久,有見到可疑人物嚒?」
沈棄道:「原來妳不知道天刑者是誰!」
女子以為他嘲笑自己能力不足,哼道:「師父沒說,我自然不知道!難道師父已經告訴你了?」
沈棄忍不住好奇,又問道:「天刑者是什麼?」
女子雙眼微瞇,露出一抹甜甜笑意,道:「你又來考問我!誰不知道天刑者關係著大唐國運……唉呀!別說了!你究竟幫不幫忙?」
沈棄知道探問不下去了,也不想淌入渾水,道:「無論什麼事,我都不會幫妳。」
女子哼道:「不愧是暗影,想自己立下大功勞!」
「暗影?」沈棄疑道:「我是暗影?妳又是誰?」
女子知道暗影向來冷肅,不會開這種無聊玩笑,忽然發覺他有些不對勁,秀眉微蹙,道:「月陰宮的『日光月影』四聖使,我是靈月使,你是暗影使,你不是忘了吧?你發生什麼事了?」她見沈棄神情有一絲迷茫,柳眉一挑,似嘲諷似嘆息:「原來……從不失手的暗影,這回竟然刺殺失敗?還敗得一塌塗地,把自己都給丟失了!」
「我要刺殺誰?」沈棄心中疑惑,但想這女子這麼兇狠的砍殺自己,必是敵人,她說什麼都不可盡信,只道:「我不是暗影,我是沈棄。」
「沈棄?」靈月先是一愕,接著露出一抹不可思議的神情,驚詫道:「你是說六年前死在香逸樓的那個孩子?你瘋了嚒?誰告訴你是沈棄?」
沈棄原本不敢相信任何人,但這段日子以來,小曌的誠懇相伴,逐漸融化他戒備的心牆,兩人之間產生了勝過言語的親近,如果這世上還可以相信一個人,就必定是小曌,他以為自己尋回了身分,可眼前女子驚詫的神色,並不像作戲!
靈月斂了輕佻神色,認真說道:「六年前沈棄被香逸樓的花草毒死,樓主就把他埋在泥土底下做花肥了,這件事全香逸樓的人都知道!當時可是轟動了整個宮裡,因為他放走所有孩子,自己卻犧牲了。你可以失去記憶,甚至丟掉暗影聖使的身分,但不能撿個死孩子的名字來用,那會讓月陰聖使的名聲蒙羞!」
沈棄重覆道:「我不知道什麼聖使,我是沈棄!」堅定的語氣像是在宣告拋棄從前身分,不管過往如何,從今以後他就只是沈棄!
靈月微笑道:「你想離開月陰宮、背叛師父嚒?『日光月影』去掉了你這排行第一的暗影,我靈月聖使立刻就能擢升至首位,真是令人高興哪!」她美眸迷濛,輕嘆道:「只可惜師父不會答應!無論我多麼努力,你永遠是他老人家心中的第一,否則他就不會把神功傳給你了!」
園中小屋木門忽然推開,走出一位盈盈少女,見四周環境凌亂,忍不住怒火勃發,對沈棄呼斥:「你怎麼讓人在這兒胡鬧?擾了小姐清靜,還砸壞許多東西?你快把這些骯髒東西清理乾淨,免得污了小姐的眼?」
眾人目光不禁都射向了門簾後方,只見一位絕色儷人坐在屋內,對屋外的喧鬧全不理會,只靜靜的提筆揮毫,全身心融入書畫意境裡。
月色照在她一襲青翠帔帛、湖水綠的襦衫絲裙上,映出點點瀲灩波光,卻比不上她玉容雪膚的柔亮,那溫婉恬靜的氣質,更勝似碧潭中一抹清幽菡萏,一時之間,四周騰騰的殺氣,竟似被這幅清美風景給沖淡了!
江湖女子再文秀美麗,總帶了點舞刀弄劍的豪爽野氣,煙花女子再清新出塵,總有幾分勾魂懾魄的豔媚,只有真正的官家小姐,那發自內心、形乎於外的優雅,才能展現出這等姽嫿嫻淑的絕世風華,讓門外打鬥的惡徒都自慚形穢。
沈棄微微一愕:「我昏迷時看見的女子就是她!原來是蘇小姐救了我。」
靈月趁他分神瞬間,忽然飛身過去,玉帶軟劍疾如利箭,直射向屋內蘇小姐!
沈棄身形一竄,疾追在後,他速度雖快了許多,靈月的玉帶軟劍卻是更長,同時間另兩名黑衣人也飛撲過來,想以肉身阻擋沈棄,但他們長劍才刺出一半,身子就倏然飛起、掉落,瞬間被沈棄擊殺了!
靈月感到背後沈棄掌風逼至,顧不得擊殺蘇小姐,趕緊落地回身,長劍一個迴旋、掃向後方,沈棄身子一仰,貼地倒飛出數丈,同時發出一掌。
靈月纖軀一扭,避開沈棄掌風,順勢飄上屋頂,嬌嗔道:「好啊!暗影,你為了別的女子,竟捨得殺我!你還不相信自己就是冷酷無情的暗影?師父臘月十五就會出關,我會把這事稟告他老人家,你若想活命,就到迷霧谷一趟,我會一直在那兒等你!」她見屬下死傷殆盡,情勢不利,便退入黑暗之中,翩然離去。
那凶巴巴的小婢見壞人走遠了,才指著沈棄顫抖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
「青眉!」屋內蘇小姐正好完竟書畫,擱了筆,柔聲喚道:「妳進來。」小婢嚇得一溜煙奔進屋內。
沈棄原本想向蘇小姐道謝救命之恩,目光朝屋內望去,一見那高貴典雅的淑女,卻不禁停了腳步,因為只這一眼,他就看清彼此是不同世界的人,無關尊嚴或卑微,只是自知之明!
一個亡命之徒和官家小姐原本就不應該有任何交集,就算無意中跨了線,也只是一時錯遇,然後就要向各自的天涯行去,所以連一聲道謝也是多餘,他轉身要走,卻聽蘇小姐輕聲吩咐婢女:「青眉,妳將這畫拿去給公子。」
青眉心中害怕,不情不願的將書畫拿了過去,沈棄接過一看,畫裡是一個黑衣男子坐在城樓圓月中的孤獨身影,他微微一愕,忽然明白了在蘇家後園裡,若是抬首遙望,正好可瞧見城樓上的自己,那麼小曌每夜的陪伴,恐怕是盡落入蘇小姐的眼底了。
沈棄不明白她為何要相贈字畫,想要說聲謝,蘇小姐卻早已回入閨房,青眉也趕緊跟了進去。
沈棄一時陷入沉思:「月陰宮要刺殺蘇小姐,難道她就是那個天刑者,能影響大唐國運?」看那嬌弱弱的身影,覺得這事實在太不可思議。
此刻小曌回來,她初顯身手即打退敵人,正是興沖沖,見沈棄手裡握著一幅書畫,目光落在小姐樓閣,怔然沉思,她滿腹得意之情頓時消失無蹤,心中不覺湧上一股酸澀,漸漸又化成了欣喜,因為她終於知道要為沈棄做什麼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