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九八.   國破山河在.城春草木深

道可道,非常道。名可名,非常名。無名天地之始;有名萬物之母……

孤月映雪、天地蒼茫,瀛州景城一如往常般,家家戶戶早已熄燈安歇,只有河邊一座農舍還閃著幾許炭火紅光,屋內一名少年席地而坐,就著窗外月光閱讀經卷,在寂冷的雪夜裡,憑添了幾許書香暖意。

時值大唐乾寧五年,曾經繁盛無極的帝國,歷經「龐勛起義」、「黃巢之亂」等長達數十年的戰亂,如今已成了藩鎮割據的景象,各方節度使擁兵自重、互相吞併,雖然繼位的李曄(唐昭宗)有心整復,但唐廷的頹勢已如江河日下,就是大羅神仙也難挽狂瀾。

瀛州景城位於「河北道」,乃是盧龍節度使劉仁恭的領地,早年學風頗盛,出了不少文士。

少年的祖先曾是五經及第的小官,父親一心嚮往仕宦,卻因為河北是安史之亂的起源地,一向為唐廷所忌諱,他即使參加科舉也屢試不中,最後只得棄讀從耕,把希望寄託在這個聰明兒子身上。[1]

少年自幼讀書甚勤,一來出於自己喜愛,二來也為彌補父親遺憾,豈料戰爭頻仍,科舉竟然停辦,少年仕途無望,卻依然勤奮不懈。村裡的人都笑他是書呆子:「讀這麼多書有啥用?肩不能挑、手不能提,連小姑娘都不願意下嫁!這亂世,習武投軍才有出息!」

少年生性樂達,並不在意街坊嘲笑,仍是粗茶淡飯、曲肱枕之,視富貴如浮雲,一心只愛書成癡。他白日忙碌農事,等到夜闌人靜,便手持經卷,徜徉在書海之中,即使眼前貧苦交迫、遠方戰火隆隆,都不改志趣,尤其當他閲讀到《道德經》的首章時,更是心生觸動,彷彿有一股玄奇力量吸引自己去探索另一個更高深的境界。

暗夜深宵、萬籟俱寂,少年正樂在書中,「啊——」遠方微弱的驚叫聲劃破寧靜,接著傳來馬蹄雜遝聲和男子咆哮:「快!快追!」

少年微微一驚,連忙爬上高桌,伸首出窗外探看,只見十數道火光將黑夜照得亮如白晝,飛揚雪霰裡,一名漢子攜著少女匆匆奔了過來,想躲進河邊茂密的樹林裡,兩人腳步踉蹌、沿路滴血,顯然已受了傷,豔紅的血跡在雪地上特別醒目。

後方十幾名軍裝大漢依著血滴搜索,高聲呼喊:「張益!張益!快出來!你逃得了今日,逃不了明日,再逃,只會死得更加悽慘!」

「汴梁軍怎麼來這裡了?」少年看清那群大漢身穿汴梁軍裝,不禁英眉一蹙:「這些惡寇真是膽大包天,竟敢越過邊界抓人,看來朱全忠的勢力又更大了,也不知劉仁恭還能抵擋多久,幽燕還有幾年安穩日子可過?」[2]

當年黃巢軍狠毒殘酷、滅絕人性,只要糧餉不夠,便大舉捉拿百姓放入舂磨砦裡,將活人生生搗碎,充做糧食,與「五胡亂華」並稱史上最慘烈的人吃人的黑暗時期。

儘管黃巢之亂已過去幾年,少年並未親身經歷,但村裡老人心有餘悸,總不停傳說,那恐怖景象早已深深印在少年的腦海裡。

朱全忠本名朱溫,正是黃巢底下的頭號大將,後來反叛黃巢,改投唐廷,因平亂有功,升任汴州刺史、宣武軍節度使,封梁王,賜名朱全忠,「全忠」兩字原本意謂著全心盡忠朝廷,可他終究辜負了皇帝的期盼,只全心擴大自己的勢力,如今已是據地最大、兵力最強的藩鎮。

朱全忠手段兇殘、武藝高強,傳說一身玄祕神功——「不老」,已臻至超凡入聖的境界!在小老百姓心中,乃是百戰不敗的天神、殺人如麻的魔鬼,光聽見他的名號,都會嚇得顫慄不止,更別說有膽量與他作對。

要得罪這樣的大人物,少年心中也噗通如擂鼓,但實在無法見死不救,顧不得自己手無縛雞之力,快速抓了牆上的一支火炬,又將桌上的煙花砲塞進懷裡,即衝出屋外,向落難父女奔去。

「張益,你再不滾出來,你的黃花大閨女可要生不如死,咱們兄弟先玩樂一番,再丟去軍妓營!」說罷眾軍一陣哈哈大笑。

張益緊抓著女兒的手拼命往前奔跑,可一聽到眾軍惡毒的話,忍不住滿腔憤恨,停了腳步,道:「曦兒妳快跑,阿爺先抵擋一陣,隨後再跟上。」

張曦不肯,只哭著搖頭,張益用力甩開女兒的手,取出背上長刀橫在胸前,回身面對眾軍,破口罵道:「我為朱賊拼死拼活,到頭來只落得家破人亡、妻兒受辱,老子和你們拼了!」

張曦見父親一副凜然無懼的樣子,心想或許他真能抵擋對方一陣子,是自己跑得慢,才連累了父親,因此不敢再停留,叫道:「阿爺,您小心些!」便轉身向樹林奔去。

少年雖然義憤填膺,卻非莽撞之人,奔跑間已籌思對策:「這些汴梁軍直挨到深夜才潛進來抓人,多少還是顧及劉仁恭的顏面,我且把事情鬧大,將軍兵都召來。」

可惜天不從人願,少年跑得再快、想得再周全,卻眼睜睜看著一把長刀凌空飛落,硬生生砍中張益前胸,張益一個踉蹌,倒臥在血泊中。

張曦才跑了幾步,聽見後方父親慘叫,驚駭得又回身奔去,哭喊道:「阿爺!阿爺!」

張益掙扎著起身,叫道:「曦兒快走!阿爺擋著!妳快走……」

張曦知道這一去就是永別,既捨不下父親,又不能辜負他的犧牲,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,只臉色蒼白、淚水滾滾,雙腳釘在地上,動也動不了。

十幾名高壯剽悍的汴梁軍似猛虎看見小羊般,垂涎欲滴地走近。張曦見父親斷氣慘死,自己又難逃這幫凶神惡煞的毒手,早已嚇得六神無主、萬念俱灰,只雙腿一軟,伏在父親身上痛哭。

此時少年已奔近張曦身邊,揮舞手中火炬,對眾軍兵斥道:「喂!你們幾個大傢伙欺侮一個小姑娘,羞不羞?」

領頭的汴梁軍牙校嘲笑道:「兄弟們,這瘦巴巴的小子想英雄救美,你們怎麼說?」

眾軍哈哈大笑:「小子敢來叫囂,把他肚子剖開,看他是不是偷吃了熊心豹子膽!」

少年知道這幫賊兵殺人不眨眼,什麼狠辣手段都使得出來,聽到要開腸剖肚,不由得退了一步。

汴梁牙校見他膽怯,揚刀嘲笑道:「小子還敢逞英雄嚒?」眾軍又是一陣狂笑。

少年昂首道:「我本來害怕,但孔老夫子說:『勇者不懼』,我便不怕了!」

汴梁牙校大聲道:「孔老夫子是哪條道上的?咱們兄弟縱橫沙場多年,從沒聽過他的名頭,教他別躲在後面放話,有本事就痛痛快快出來打一架!」

少年搖頭道:「孔老夫子不會和你們動手,那是有辱斯文!」同時搖晃著手中火把。

汴梁軍起初以為那只是普通火把,待聞到陣陣嗆味,又見濃煙直冒,才覺得事情古怪,叫道:「小子弄什麼玄虛!」三名軍漢衝上想揪拿少年,豈料才奔了兩步,便覺得頭暈眼花、脈搏劇跳,接著咯噔一聲,仆倒在地。其他軍兵見狀,驚駭之餘,也不敢貿然往前衝,只揮舞長刀,屏住呼吸,慢慢走近。

少年慢條斯理說道:「這是百蟲百花百草毒,想活命,就別亂動,你們動哪兒,那裡就會先腐爛!」指著最前方的一名軍兵,道:「你舉左腿、爛左腿。」又指旁邊那一名軍兵,道:「你舉右腳、爛右腳。」

兩名軍兵嚇得各舉一隻腳停在半空,提也不是、落也不是,碩大的身子只以金雞獨立的姿態站著,不由得搖搖晃晃。

其他軍兵原本要以手遮口鼻,少年又一一點名:「你舉左手、爛左手。」「還有你想摀口鼻,毒氣卻先侵爛口鼻。」最後指著一名以手捂著褲襠的軍士,搖頭長長一嘆:「你見小姑娘長得美貌,就心生歹念,下身妄動,這下可糟了……」幾名軍兵同時臉色刷白,心中哀嚎:「難道我要斷子絕孫!」

眾軍兵嚇得瞬間凍住,不敢稍動,一個個像手舞足蹈的雕像,十分滑稽古怪。少年心中好笑,卻不敢多逗留,因為這藥草再燒片刻便要熄了,道:「太宗說:『玩悅聲色,所慾既多,所損亦大』,你們偏偏不聽,如今損失大矣,只有不言不語、不行不動,才能長命百歲。」

四下煙霧瀰漫,越燒越濃,轉眼已伸手不見五指,少年在煙濛之中,喊道:「記住!不言不語、不行不動三個時辰,才能長命百歲!」

汴梁軍不敢妄動,但這樣站在濃煙之中,反而吸入更多毒氣,不一會兒,便一個個碰然倒地。

張曦十分傷心,又被濃煙薰嗆,一時頭昏目茫,迷迷糊糊中見到一名少年用力扯起自己,以布巾摀住她口鼻,低聲道:「快走!」

張曦剛從地下爬起,旋即一陣頭暈,再度摔倒,少年拼命將她拖起,張曦被這麼拽著往前走,每走一步都必需用上十二分力氣,好像隨時會摔倒,再也起不來。

少年見她神智昏沉、腳步拖沓,恐怕會被汴梁兵追上,遂四顧張望,尋找藏身處,見河邊有一座農家堆放乾糧、器具的倉廩,便拉著張曦進去,躲在一坨稻草中,只探出兩隻眼睛向窗外張望動靜,見無人追來,才稍稍放心。

張曦方才驚嚇過度,此刻回過神來,想到父親慘死,忍不住抽抽噎噎,哭個不止。少年溫言道:「姑娘,妳別傷心,這兵荒馬亂的,能保住一命不容易,妳要堅強些,好好活下去,別辜負張老丈的苦心。」

張曦聽少年好聲安慰,忍不住將滿腔悲苦全傾洩出來:「世道不好,阿爺想讓家人圖個溫飽,才投入汴梁軍,可朱全忠性情凶殘,在每個軍兵臉上都刺了記號,又定下一條『跋隊斬』的軍令,戰爭中一旦將領陣亡,全隊士兵都必須陪死。那一日,阿爺所屬的將領戰死了,他心中害怕,便悄悄逃出營地,又帶著我們全家逃亡,但阿爺臉上有記號,很難躲過追捕,一路上阿娘和姐姐都死了,好容易我和阿爺逃到了這裡,想是劉仁恭的領地,或許能有個庇護,誰知……」再忍不住埋首痛哭。

少年道:「孔老夫子說:『孝子之喪親也,哭不哀,禮無容。三日而食,教民無以死傷生。』姑娘切莫太過傷心,最多傷心個三日就該振作了。」

張曦氣苦道:「我全家慘死,如今只剩我一個人孤伶伶了,怎麼不傷心?那孔老夫子是誰,我又不認識,幹啥要聽他的話!」

少年道:「孔老夫子說話一向很有道理的。」

張曦氣惱道:「你和他很熟嚒?這麼替他說話!」

少年心想:「孔老夫子學問浩瀚,我怎可能全然熟悉?」便道:「我認識他,他卻不認識我,要較真說起來,也只一點點兒熟!倘若我有緣拜在他門下,聽他幾句教誨,熟悉他全部的道理,不知有多福氣!只可惜我生不逢時,無緣相見!」如此一想,甚覺惋惜,不由得說道:「可惜!可惜!」

張曦越聽越惱火:「你是可惜、可惜,我卻是可憐、可憐!」

少年溫言勸道:「姑娘處境確實堪憐,但孔夫子說:『身體髮膚,受之父母,不敢毀傷。』妳哭泣不止,傷了身子,豈不辜負張老丈一番苦心?老人家在天之靈,絕不願看妳這樣的。」

張曦恍然醒悟,伸袖拭了淚水,昂首道:「你說得不錯,我絕不能讓阿爺白死!」

少年聽她口氣決絕,似有什麼意圖,又勸道:「妳要好好活著,可別衝動作傻事。」

張曦聽他說得誠懇至極,自己實在不該將滿腔悲苦發洩在他身上,頓覺歉疚:「小郎君今日救命大恩,張曦不會忘記,日後如有機會,必當還報。」

少年微笑道:「我只是路見不平,燃草相助罷了!哪有什麼大恩?妳不必放在心上。」

張曦忽然想起,驚問道:「我是不是中了毒,全身要腐爛了?」

少年笑道:「那不是什麼劇毒,只是尋常的蒙汗藥罷了!」

張曦奇道:「什麼是蒙汗藥?」

少年道:「我讀《神農本草經》和《雷公砲灸論》時,發現曼陀羅、川烏、天仙子、雄黃混合一起燃燒,會令人神智恍惚、心口劇跳,甚至是昏迷不醒。我平時便將它們捆成一束一束,讓農家用來驅趕野獸,吸入一些並不要緊,嚴重昏迷的,以金銀花、甘草就可解毒。」

張曦拍手讚道:「那些壞人禽獸不如,用對付禽獸的法子對付他們,再妙不過了!」

少年笑道:「孔夫子說:『君子不可罔也』,他們既然不是君子,我愚弄他們一下,也不算過份了!」

張曦道:「這位孔老夫子話真多,幸好句句有道理。」

少年微笑道:「他自然是有道理的。」

張曦想了想又問:「那你說『不言不語、不行不動,才能長命百歲』,也是孔夫子的道理嚒?」

少年哈哈一笑,道:「那不是孔夫子的道理,是馮小子的胡說八道!」

張曦噗哧一笑:「原來是小郎君胡謅的話,瞧他們動也不敢動,傻得像木頭人了。」

少年見她雖只十三、四歲年紀,一張小臉消瘦蒼白,卻是眉目如畫、清秀無雙,睫梢上的珠淚泫然欲滴,宛如杏花煙雨,這嫣然一笑,又似蘭花吐芬,確實是難得的小美人兒,難怪那些軍兵不肯放過她,心中不禁替她感到擔憂。

張曦恍然明白少年其實是捨命相救,更加感激,柔聲道:「小郎君,你打不過他們,卻冒著生命危險救我,你我素昧平生,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?」

少年沉默半晌,才緩緩說道:「從前德州有個戶掾(司戶的助手)名叫褚濆,是個勤懇有禮的讀書人,有一天,他帶著女兒去魏州辦事,卻遇上戰亂,女兒就這麼被惡軍擄走了,從此褚丈人發了瘋似地到處找女兒。我常想當時若有人伸出援手,他們父女如今就還能過著和樂日子。」

張曦見他神色感傷,道:「他們是你的親人嚒?」

少年道:「褚叔叔與家父是世交,他女兒寒依是……」臉色一赧,支吾道:「我許了娃娃親的媳婦。」

張曦輕輕一嘆:「原來是小郎君的媳婦兒,難怪你如此惦記。」

少年道:「那倒不是,其實我只見過她兩面。」

張曦好奇道:「她是很美的姑娘吧?」

少年道:「當時我年紀不大,她長得什麼模樣,我也不記得了,只是村裡的人都說她年紀幼小,已經能歌善舞,比白狐仙還美。」

張曦心中想道:「那些軍兵最愛抓漂亮姑娘,褚小姑娘一定凶多吉少了!原來他和我一樣可憐,都被賊兵害了親人!」見少年眼底浮了一絲黯然,轉了話題道:「小郎君懂這麼多學問,真了不起!」

少年微微一笑,道:「不是我了不起,是古聖賢了不起!前人留下許多智慧,只不過現今的掌權者都不讀書,對聖賢道理嗤之以鼻,成日裡只一味爭鬥,計算著自己的好處,國家自是紛亂不堪,只有出現一位真正以天下為己任,肯犧牲自己的英雄豪傑,這爭亂才可能停止。」

他望著窗外幽幽白雪,長長一嘆:「這些藩鎮個個想學太宗一統天下、威鎮四海,卻只學了他的英武勇猛,不明白其仁德厚義。太宗曾說:『為君之道,必須先存百姓,若損百姓以奉其身,猶割股以啖腹,腹飽而身斃』,但當權者只想剝削百姓,就是『腹飽而身斃』,這天下怎可能安靖?」

李世民這番話意思是:「為人主君心中要以百姓為先,若一味剝削百姓,就好像割身上的肉來滿足口腹之慾,肚子雖然飽了,身子也已經死去。」

張曦沒讀什麼書,聽不明白少年說些什麼,只知道太宗說了「肚子飽不飽」的問題,輕輕一嘆:「太宗飽不飽,我不知道,我的肚子卻已經餓得不得了!倘若我們生在貞觀年代可有多好!我聽說那時天下大治,人不吃人,可以吃雞鴨牛羊、穿綾羅綢緞,人人臉上都笑嘻嘻!」

少年道:「何時才能出現像太宗一樣的救世英雄,只有天知曉,但咱們的肚子要溫飽,可就簡單多了,只要問問河裡的小魚就行了!」

張曦奇道:「河裡的小魚會通靈嚒?怎麼知道我們飽不飽?」

少年笑道:「妳肚子餓了,咱們去河裡抓幾條小魚,牠們被吃了,自然就知道啦!」

國破山河在,城春草木深。感時花濺淚,恨別鳥驚心。烽火連三月,家書抵萬金……」一陣歌聲飄過了煙水濛濛的河面,傳進草屋,打斷了兩人談話。這歌聲清脆稚嫩,似是小女娃所唱,意中情感卻哀婉淒絕、歷經滄桑。

少年和張曦正打算走出草屋去到河邊,聽見這歌聲,不由得停了腳步,一時間竟沉醉其中、癡癡入迷,似被勾了魂魄。

張曦觸動家破人亡的哀愁,忍不住又潸潸落淚。少年卻想:「在這肅殺的風雪夜,怎會有小女娃獨自坐在河裡歌唱,她不害怕嚒?真是詭異!」聽著聽著,內心深處不由得起了顫慄,便探窗望去。

只見一個小女娃坐在岸邊的小舟裡,小舟隱在樹叢間,夜色深暗,看不清小女娃的長相,幾許月光透過點點樹影,隱約映出她膚如粉瓷、身形嬌弱,穿著一襲杏黃襖衫,寒風吹得她烏絲飛揚、裙袖飄飄,宛如暗夜小精靈一般,既嬌美又詭魅。

少年初懂男女之事,一時間只覺得骨頭酥化、心口火熱,暗叫:「這女娃娃年紀輕輕,竟然只憑著聲音就能勾人魂魄,當真可怕!以後誰遇上她,肯定要倒大楣了!」

白頭搔更短,渾欲不勝簪……」小女娃歌聲甫歇,忽傳出一聲幽沉長嘆。

少年心中一驚:「小女娃怎會發出男子嘆息?」再凝目看去,樹叢邊映出另一道長長黑影,這才明白女娃對面坐著另一名中年男子,只不過男子被樹叢完全遮蔽了。

少年看著稀奇,為了轉移張曦的傷心,便指向窗外道:「張姑娘,妳快瞧瞧,河邊有個小鬼娃,不只唱歌如妖精,還能吐出男子嘆息。」

張曦才經過一場殺戮,餘悸猶存,聽少年如此說,心中害怕,但又忍不住好奇,一邊緊緊抓著少年手臂,一邊悄悄趴在窗沿往外看去,果然見到小女娃傳出男子輕嘆:「小娃子不懂國破家亡的悲苦,還能唱得如此境界,確實是天生良才。」

小女娃嬌嗔道:「誰說依兒不懂?人家知道這首『春望』是杜公的詩,述說安史之亂、國君落難的慘況……」她想要再說些什麼,畢竟年紀幼小,實在詞不達意,小口張了又閉、閉了又張。

男子道:「當年玄宗寵愛楊貴妃,不事朝政,引發了安史之亂,才導致咱們大唐朝開始衰敗,可見女子手段多麼厲害!」幽然嘆道:「天下盡為英雄物,英雄卻難過美人關!」

小女娃撒嬌道:「依兒不會說,卻會唱,以後依兒把每一首杜公、李公的詩都編成曲兒唱給您聽,您說好不好?」語音輕嫩柔膩,幾乎要將人都軟化了。

男子微笑道:「杜甫、李白的詩是絕品,妳把它們編成小曲,自然好極。將來妳不只要唱給我聽,更要有本事唱給天下的國主聽,將他們迷得神魂顛倒。」

小女娃奇道:「誰是天下國主?是朱全忠那惡霸嚒?還是李克用那傻蛋?李茂貞那混蛋?又或是李曄那可憐蟲?」輕輕一哼:「我才不唱給他們聽,我只唱給真正有本事的英雄豪傑聽。」

張曦聽得兩人對話,已明白個中玄機,不禁好笑:「原來對面有個男子給樹影遮住了!」

少年卻是驚詫:「這小女娃真大膽,不只把當世最強大的節度使都罵了一頓,連皇上也沒放過!那男子平時一定常常辱罵他們,小女娃耳濡目染之下,才會順口說出。那男子敢這樣說話,是有勇有識之人。」

小女娃又道:「在依兒心中,只有樓主才真正有本事,是天下的國主,他們加起來也及不上您一個!」

男子笑道:「小嘴兒真甜!」

少年越聽越驚:「這男子是何方神聖,竟然瞧不起群雄,還想爭逐天下?」轉念又想:「如今能與朱全忠匹敵的藩鎮,只餘河東李克用和鳳翔李茂貞,但他們都被小女娃罵了,可見男子另有其人,究竟會是誰?」

男子道:「有人來了,咱們走吧!」抓了小女娃,一下子便沒入黑暗裡。

張曦和少年才眨個眼,河上已空蕩蕩地沒半個人,只餘幾葉小舟,兩人卻被窗外的景況給驚得僵住了!

當時汴梁軍只有幾人中毒較深,才昏迷嘔吐,站得稍遠的人並無大礙,待煙霧散去,又見沒人中毒潰爛,便知少年嚇唬人罷了,那汴梁牙校便率人循著雪地足跡追了過來。

少年雖知道足印洩露了行蹤,但當時拖著張曦一路奔跑,實在沒法子消毀痕跡,如今已沒有毒火炬,倘若汴梁軍搜進這座倉廩,一下子便能翻個徹底,此地不宜再留,他舉目望向窗外,河邊一片空蕩蕩,幾乎沒有藏身之地,只有那幽寒的江河靜靜蜿蜒在黑暗裡,彷彿隨時能吞沒人。

少年靈機一動,心想:「只能冒險了!」便帶著張曦奔到河岸邊,指著河水道:「快躲到河裡。」

此刻風雪細細,河水冰寒透骨,只怕待不了一刻便要凍死,張曦搖搖頭道:「不行,我挨不住!」

少年道:「現在是退潮,我知道這河壁有一個凹洞能藏身,妳小心下去,躲好了千萬別出來。」

張曦拉了他的手,道:「咱們一起躲進去。」

少年微笑道:「妳拉著我的手先下去,我隨後就到。」

張曦見少年只十五、六歲,看似文弱、穿著樸實,眉宇間卻有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氣質,和她從前認識的人都不相同,但那究竟是什麼氣質,卻說不上來,忍不住問道:「小郎君你救了我,我還不知道你的大名?你姓馮嚒?」

少年道:「是,我姓馮,單名一個『道』字。」

「馮道?」這名字在張曦心裡輕輕滾了兩滾,卻好像印著一輩子了。

馮道抓著張曦的雙臂,讓她延著河岸壁慢慢往下,喊道:「看到凹洞嚒?」

張曦一到下方,果然看見有一個凹洞,便小心翼翼踩著洞緣,喊道:「踩著了。」馮道這才放開手,張曦躲了進去,卻發現那凹洞只是個淺窄的壁縫,僅能藏身一人,恍然明白馮道並沒打算下來,她心中感動萬分,想道:「他若被抓住,可會小命不保?這可怎麼辦?」

馮道卻想:「張姑娘躲在水邊,只要忍不住一個探頭出來,就會被汴梁軍看到,我需把賊兵引得越遠越好!」當下拔腿狂奔,拼命朝村鎮方向跑去,但這雪原草木稀疏,無處可躲避,才跑了幾步,汴梁軍已發現他的形蹤:「在那裡!」

馮道見勢不妙,只好又退回河邊,趕緊對著天空施放一枚煙花,希望引來巡夜的軍兵。

汴梁牙校衝了過來,一把抓起馮道的衣襟,喝道:「賊小子原來躲在這兒!小女娃呢?」

馮道被扼得快不能呼吸,只呼呼喘氣:「你……別亂來,小心又中……中毒……」

汴梁牙校滿肚子火氣,狠狠摑了他一巴掌,怒道:「前帳還沒算,又來作怪!那小女娃呢?」

馮道被打得眼冒金星,一心只想拖延時間,等到軍兵來救,便大聲唸道:「孔夫子說:『匹夫不可奪志也』,我雖是一介匹夫,也不會沒志氣,出賣朋友!」

汴梁牙校喝道:「渾小子,你再裝瘋賣傻,信不信我揍死你!」正要揮拳痛擊時,遠處果然走來一隊軍兵,馮道見領隊是盧龍軍指揮使,心想他軍階比對方的牙校高了許多,自己肯定有救了,連忙高聲喊道:「軍爺!救命!」

那盧龍軍指揮使聽聞呼聲,便率領一隊軍兵大搖大擺地走過來,斥道:「大半夜在這裡吵吵鬧鬧,不知道違反宵禁嚒?」見對方竟是七、八名汴梁軍圍著一名農家子弟,臉上頓時起了一陣古怪。

汴梁牙校放下馮道,昂聲道:「我們奉了梁王之命,前來向劉節帥問安,誰知途中遇上這小賊想偷取銀兩,兄弟們正要抓他回去審問。」他下巴高抬,以鼻孔瞪著盧龍指揮使,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。

盧龍指揮使心中雖有氣,卻硬生生扭成笑意,拱手道:「一個小賊何必勞您大駕,只要通知一聲,咱就把賊子奉到您手上。」

馮道見這指揮使態度卑屈,急道:「他們胡說!這幫汴梁軍越界捉拿我瀛州良民,碰巧給我遇上了,我便出手阻止,我是景城百姓!」

一名盧龍小兵附在指揮使耳邊低聲道:「這小子真是咱們城裡的百姓,學問挺好,文章名傳千里,鄉親們都說倘若不是停了科考,他肯定是個狀元郎……」

盧龍指揮使呸道:「這年頭,狀元如狗屁!還不如多砍幾顆人頭,才能升官保性命!就算科考還在,河北這裡曾出過安史之亂,是聖上心中的刺,怎可能出狀元郎?」

馮道心中一愕:「原來咱們這地方是皇帝心中的刺,出不了大官?可憐阿爺還一心指望我博取功名、光宗耀祖!」想到要辜負父親期許,心中一時難過,但這念頭也只一忽兒,又想:「男兒志在四方,沒有皇上欽點,難道我便闖不出名堂?」他夢想著遠大前程,卻渾然忘了眼前困難。

小兵又道:「可他是里長馮良建的兒子,是遠近馳名的才子,實在不像小賊……」

汴梁牙校想不到這胡攪蠻纏的小子竟是個才子,想冤枉他是惡賊,似乎有些牽強,索性從懷裡拿出一封密函,道:「梁王還有個口訊,讓劉節帥去向李克用提出聯兵建議。」他們原是為了護送軍機密函給劉仁恭,才前來瀛州,途中撞見逃兵張益,便順手擒殺,又見張曦美貌,就想抓她回去。

盧龍指揮使見密函封口處蓋了一枚朱全忠的火漆大印,便鄭重接過,小心翼翼地收入懷中,斥責小兵道:「里長又如何?才子又怎樣?只要不是你老子、我老子、劉節帥的寶貝兒子,就算是天皇老子也可交出去!難道為了一個瘦不啦嘰的書包子,就要跟咱們的盟軍起衝突?若是擔誤軍機大事,你有幾顆腦袋?」

小兵見他發怒,心中害怕,連連垂首道:「是!是!指揮使教訓得是。」

盧龍指揮使向汴梁牙校拱手道:「梁王要我們向李克用提出聯兵,這事恐怕不好辧,去年『安塞』之戰,李克用還記恨呢!」

汴梁牙校哂笑道:「李克用和你們只是小怨小恨,和我們卻是生死大敵,所以劉節帥只要對李克用說:『趁現在大家都專注在長安那件事上,東邊一定疏於防範,咱們先會師魏州,再聯軍南下,直搗朱全忠的老巢汴州。』李克用必會欣然答應。到時候,我軍會埋伏在魏、博兩地,等河東軍一到,你們便反過來與我軍聯手,李克用萬萬想不到自己養了一頭白眼狼,肯定會被打得落花流水!」說罷忍不住哈哈大笑。

盧龍指揮使聽他嘲笑己方是白眼狼,心中雖不是滋味,卻不敢發作,只皺眉道:「李克用的沙陀軍強悍無比,領隊的十三太保個個都是一夫當關、萬夫莫敵的狠角色,去年的安塞之戰已惹火他們了,如今再次背叛,萬一殺不死他,日後報復起來,肯定厲害了!」

汴梁牙校冷哼道:「梁王已經決定,劉節帥只有乖乖聽話的份,哪輪得到你們多嘴?你只管傳話就是!」見盧龍指揮使面有難色,呸道:「十三太保有什麼了不起,瞧你怕得哆嗦!我們軍師才是真正的神人,天下一切盡在他掌握之中,告訴你吧,大太保李嗣源才剛剛離開幽州!」

盧龍指揮使吃了一驚,道:「你說李嗣源來過幽州?」

汴梁牙校冷笑兩聲,現出睥睨之色,意思是:「在你們腳底下發生的事,我們卻比你們清楚多了,你們還敢作對嚒?」

盧龍指揮使不由得低垂了頭,拱手道:「請將軍指點一、二。」

汴梁牙校得意道:「此刻李嗣源已乘船離開,正前往長安,一時半刻不會回來,就算他得到消息趕去魏州,還有更大的危險等著他呢!」壓低聲音冷笑道:「信上有了詳細計劃,你們只要照做便行了。」

馮道聞言不由得暗暗吃驚,心想當初劉仁恭只是瀛州景城的小縣令,能立足河北,晉升為盧龍節度使,全是李克用厚恩相待,不僅免費相贈幽州領地,還留下一批兵將扶持他,為的是讓他北拒契丹、南抗朱全忠。

劉仁恭藉此基礎打下滄、景、德三州,壯大之後卻生了狼子野心,不只屢屢抗拒李克用的命令,還關押那班沙陀將領。李克用一怒之下,率五萬大軍攻打劉仁恭,卻因輕敵在安塞吃了敗仗,想不到劉仁恭如今更進一步,居然暗中勾結朱全忠,想置李克用於死地。

馮道對劉仁恭的背義行徑頗為不恥,更為自己的生死感到憂心:「他們把這軍事機密攤在我面前,是絕對不會留我活口了!」原本還冀望盧龍軍兵相救,但見那指揮使一臉詭壞,便知大事不妙,只能急急盤算對策。

盧龍指揮使低聲吩咐:「今日咱們就當什麼都沒瞧見,這年頭,一天不知要死幾百人,死一個臭小子有什麼要緊!」板了臉大聲道:「這小子姦淫擄掠、偷摸拐騙,已犯了十八條大罪,實在死不足惜,就交給將軍處置了!」

汴梁牙校壞笑道:「你能明白事理,再好不過。」

盧龍指揮使低聲道:「那就勞煩將軍清理乾淨了!」

馮道急叫道:「軍爺,您還沒查清楚事情,怎麼可以把我交出去?皋陶說:『罪疑惟輕,功疑惟重,與其殺不辜,寧失不經』,寧可違背律法,也不能亂殺無辜!」

盧龍指揮使啐道:「嘰哩咕嚕不知所云,簡直是瘋子!」一揮手:「收隊!」便領著部屬走了。

汴梁牙校冷笑道:「咱們不認識什麼皋陶,就知道你是待宰羔羊!」

馮道爭辯道:「我兢兢業業學習聖賢之道,幾時作惡多端?天下最大惡賊莫過於朱、劉兩軍,剝削百姓、濫殺無辜,還有比你們更可惡的嚒?」

汴梁牙校抬腿狠狠踢向馮道小腹,罵道:「死到臨頭還敢口出狂言!給我打!」

馮道痛得眼冒金星,仆倒在地,兩名大漢狠狠壓住他,揮拳痛揍:「臭小子!瞧你怕不怕!」

馮道大聲道:「孔夫子說:『仁者不憂,勇者不懼』!」

汴梁牙校聽他滿口胡言,怒道:「你不說出小女娃藏在哪裡,我活活打死你。」

馮道昂首道:「志士仁人,無求生以害仁,有殺身以成仁!」眾軍又是一陣拳打腳踢,馮道痛得神智不清,再說不出聖賢之道,心中卻轉著一個念頭:「我多挨幾拳,他們對我的話便會多信幾分。」當下咬緊牙關,不肯求饒。

汴梁軍未料這少年雖然文弱,脾氣卻強硬,無論如何毒打,也不肯說出張曦所在,拔起長刀恐嚇道:「再不說,我割下你耳朵、鼻子!說不說?」

「我說了!我說了!」馮道嚇得摀住雙耳,求饒道:「千萬別動手!一個人若是沒了耳朵、鼻子,那可有多醜!」

眾軍一時停手,馮道勉強站起身,道:「我若是說出小女娃所在,你得放了我!男子漢大丈夫一言九鼎,你可不能騙一個小孩子。」

汴梁牙校不耐道:「答應你了,快說!」

馮道走到河邊,指著漆黑的河水,道:「小女娃跳河逃走了,你們若跳到河裡去尋人,或許能尋見。」

汴梁牙校破口罵道:「這天寒地凍,河水又急,怎可能跳河逃走?凍也凍死了!」

馮道附和道:「軍爺說得對,她或許不是逃走,而是知道逃不過你們的魔爪,所以投河自盡了。」

汴梁牙校心想:「小姑娘全家慘死,她不想受折磨,投河自盡確有可能……」但一個水靈靈的娃娃就這麼沒了,實是懊惱萬分,嘀咕道:「張曦那小美人可是上等貨色,抓回去獻給二公子,肯定能討得獎賞,卻被臭小子壞了好事!」頓將滿腔怒火發洩在馮道身上,又是一陣拳打腳踢,卻怎麼都不解氣,索性拔起長刀,叫道:「小子瘦巴巴的,丟進舂磨砦裡也榨不出幾兩肉,一刀殺了痛快!」

馮道被揍得連連後退,只差半步就落河了,聽對方仍要殺死自己,怒道:「孔夫子說:『自古皆有死,民無信不立』,你明明答應放我,卻無信無義,你離死期不遠了!」

汴梁牙校冷笑道:「你再裝瘋賣傻,才離死期不遠!」說著手起刀落,便往馮道頭頸斬落!

「慢著!」馮道大叫一聲:「我想起來了!」

汴梁牙校硬生生停了刀,斥道:「小子又想耍什麼花樣!」

「碰碰碰!」馮道忽然炸起一篷篷煙花,眾兵嚇得急忙跳開,馮道趁機一個扭身,跳入冰河裡,眾軍兵只氣得一陣破口大罵。

馮道跳河之後,雖知道河裡並無處容身,仍游向邊壁,卻驚見凹洞裡空無一人,張曦竟然失了蹤影!

他受傷不輕,雖然擔心張曦的情況,卻實在沒有力氣在黑漆漆、冰冷冷的深河裡尋人,只得先躲到凹洞裡休息,心中不禁萬分著急:「張姑娘究竟去了哪裡?難道失足滑落河裡,被急流沖走了?」

卻說張曦原本藏身在凹洞裡,聽見馮道為了自己被汴梁軍痛揍,心中難受,正想爬上岸,忽然間,一股大力扯起張曦的手臂。張曦但覺身子和手臂幾乎要被扯得分離,痛得大叫一聲,但被神祕人挾持住,聲音只哽在喉間咕嚕兩聲。

神祕人見張曦眉目晶瑩、容顏秀麗,冷聲道:「長得這等姿色,將來不知要翻起多大風浪,落到那群狗崽子手裡,簡直是暴殄天物。」

張曦雖看不見神祕人的長相,卻認出聲音是方才和小女娃談笑的中年男子,她害怕至極,又想到馮道性命堪憂,驚惶之下,不禁淚流滿面,全身顫抖不止。

神祕人將她瘦小身子帶得飛起,站到樹梢上,兩人居高臨下,將馮道危急的景況看得一清二楚,張曦見這神祕人本領高強,想求他出手救馮道,卻發不出半點聲音,眼看馮道就要身首分離,只嚇得昏暈過去。

汴梁軍在岸邊叫罵許久,見馮道一直沒有上岸,想道:「這天寒地凍的,再強硬的漢子也抵不住,更何況一個受傷小子,凍也凍死他了!算了,一個臭小子罷了!」便打算收隊離去,忽聽見背後傳來一聲嬌嫩輕笑:「嘻!傻軍頭!」

眾軍回過頭去,見一個身穿杏黃襖衫的明豔小女娃盈盈走來,不由得看直了眼,心中暗叫:「乖乖不得了!丟了小仙子,來個小妖精!」

眾軍見這小女娃年紀雖輕,卻是天生尤物,一勾眼、一淺笑,比張曦更加嬌媚迷人,頓時欣喜若狂,直搶上前去。

神祕人站在樹梢上,傳聲道:「依兒,妳的寒江針練得如何了?」

小女娃答道:「天天都練著,不敢偷懶。」

神祕人又傳聲:「這些賊崽子令人厭煩,妳去打發他們。」

小女娃見這些軍漢長得高大威猛,一時膽怯,退了兩步,嬌聲道:「依兒不敢。」神祕人哼道:「怕甚麼?」小女娃再要說什麼,汴梁軍已逼到眼前,壞笑道:「今日真不賴,一連遇上兩個小美人兒。」

馮道在河下聽見眾軍的笑鬧聲,心中奇怪:「他們怎麼還不走?」便悄悄探出半個頭來窺看,只見到眾兵逼近唱歌的小女娃,卻不知神祕人藏在樹上。

小女娃嬌怯怯地道:「你們別再過來,否則可要糟了!」

馮道暗罵:「這幫惡賊!」便想爬出河岸救人,卻出現一幕驚人景象!

小女娃右手一揮,一篷銀針激射而出,如天下銀雨般,往那幫軍兵臉上灑去。

清冷月光下,一陣銀光星點盤旋飛舞,夾雜著幾下兵刃碰撞聲,一聲聲慘如野獸的哀嚎,眾軍兵便碰碰碰倒落一片。

馮道嚇得足底一滑,險些跌落河底,幸好及時拉住河邊水草,才又慢慢爬回岸邊,露出一雙眼睛窺看,只見每個倒落的軍兵臉上都插滿了銀針!

馮道不由得起了一陣寒顫:「這女娃年紀幼小,手段竟如此毒辣!他們相距至少二丈遠,以她的臂力怎能一口氣射殺七、八名軍兵?」見方才耀武揚威、痛揍自己的軍兵一個個屍橫就地,不禁暗嘆:「我早說你們無信無義,離死期不遠,你們卻不肯相信。唉!孔老夫子確實是先知!」

汴梁軍兵倒落,馮道終於看清小女娃的面貌,他久居農家,平日見的都是粗手粗腳、皮膚黝黑的鄉村老姑娘,從未見過如此精緻如妖魅的小女娃,不由得呆了。

驀然間,一道高瘦的青袍身影宛如鬼魅般從空中輕輕飄落,站在小女娃身前,背對著馮道。小女娃拍手笑道:「樓主真本事,幫依兒打死壞人了!」

馮道這才明白銀針雖是小女娃灑出,那神祕人卻以掌風暗助一把,才能射得如此精厲,心中對這神祕人更加驚佩好奇了。

神祕男子對小女娃說道:「走了!」

小女娃膩聲央求道:「樓主,再等一會兒……」

男子溫言道:「妳都瞧過了,妳阿爺不在這裡,他早就拋下妳不知去哪兒了。」

小女娃櫻桃似的小嘴兒一扁,忍住眼中打轉的淚水,欲言又止。男子牽起小女娃的手,道:「走吧。」

小女娃伸袖拭了淚水,倔強道:「阿爺不要我,我也不要他了!只有樓主對寒依最好,我再也不回來了!」

「寒依?」馮道心中一震,瞪大眼望著前方的小女娃:「她就是失蹤的寒依妹妹!」這時他也看清男子手中提的少女正是失蹤的張曦,連忙雙手雙腳並用,想爬出河岸,但他氣力不繼,才勉強撐上半個身子,卻見神祕人長臂伸出,一把抓住褚寒依後心,分別將二女挾在腋下,飛揚而去。

「張曦!寒依!」馮道張口大喊,猛地一陣狂風襲來,不只將他聲音逼了回去,更將他整個人打得昏暈,向後拋飛數丈,直墜入冰河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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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參考文獻】

《舊五代史.馮道傳》

其先為農為儒,不恒其業。道少純厚,好學善屬文,不恥惡衣食,負米奉親之外,惟以披誦吟諷為事,雖大雪擁戶,凝塵滿席,湛如也。

[1] 河北道:唐朝的地方行政區之一,轄境為黃河以北,也是今河北省名的由來。

[2] 朱全忠的根基為汴州,先封為宣武節度使、東平王,之後統管多藩鎮,九0三年才封為梁王,最後滅了大唐,建立「後梁」。史上汴州、梁州兩名稱時常互換,小說為免名稱太複雜,使讀者混亂,統稱「汴梁」,直接稱呼「梁王」,並以「汴梁軍」代替史料常稱的「宣武軍」。

八九八.二 閭閻聽小子.談笑覓封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