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 椎心之痛
風小刀離開蘭亭香榭後,一路往浮沉海方向而去,這日黃昏,他走在山林裡,遠處不斷傳來嗚咽聲,淒涼而細弱,森林中有幾隻小獸哭吠,本屬平常,但成群小獸齊聲哀鳴,就顯得十分詭異。
風小刀忍不住循聲探去,發現前方樹林裡聚集著大批江湖人士,包圍住幾口大箱子,小獸悲嘶聲就從箱子的氣孔傳出,風小刀心生惻隱又覺得奇怪,就飛上樹梢,悄悄觀看。
這幫人多是青年俠士,只有一位白鬚長眉老者,仰天嘆道:「魔門又開了,天降大禍矣!想當年聖嶽峰戰役,我長江幫……咳咳!」一句話未說完,已拄著長杖彎腰劇咳起來。
「長江幫」的大幫主和兩位副幫主乃是義結金蘭的好兄弟,號稱「長江三蛟」,當年在聖嶽峰戰役中,他們率領幫眾力守六祈江岸,拼命奪取魔軍江船,這才救了中州群俠,然而三兄弟在苦戰中命喪二人,只餘副幫主雷海倖存,他因此傷了心肺,久咳不癒,這段結義兄弟的血仇,令年高德劭的他仍四處奔波,不願錯過任何一場除魔戰役。
左邊一位身穿皮毛圍襟、長袍馬掛的關東大漢,乃是「錯日山莊」莊主伍上陌,一心想在除魔大會上揚名立萬,嘿嘿笑道:「雷爺,您真是年紀越大、膽子越小,妖魔敢來做亂,俺第一個不放過!」他猛力擊出一掌,旁邊半丈高的土石轟塌成碎片,雄強的掌勁果然技驚四座,不少人嘖嘖稱奇,他的屬下更是大聲鼓噪叫好。
雷海咳了兩聲,緩緩道:「當年老夫與你父親併肩除魔,他一手『七重斬』能將魔兵鐵盾碎成七七四十九段,何等威風,難道他後人只會拿一塊石頭出氣?咳咳!」長杖微一按壓,地上便現出一個窟窿,從凹陷處盡展無數蛛網裂痕,向外蔓延開去,頓時土地搖晃、粉塵如飛。眾人想不到一個久病身弱的老人竟有如此手勁,更是驚詫佩服不已。
伍上陌見雷海倚老賣老,便拿長江幫名號作文章:「長江後浪推前浪、一代新人換舊人,雷老,如今青年才彥輩出,您再提當年勇,不嫌過時嚒?您要是能長命百歲地活到除魔大會,俺一定讓您見識真正的七重斬!」
雷海聽了這話,氣得滿臉通紅,旁邊一女子嬌聲嬌氣道:「唉喲!大家都是奉玉五俠號召,一起來抓狐狸,都是同條船上的人,你們幹什麼傷和氣?」
風小刀見這女子形貌老態,打扮卻十分妖豔,臉上紅一塊、紫一塊,比身上彩衣更繽紛,還不停捲弄手中綵帶、故作小女兒姿態,不禁寒毛直豎。旁邊一名萎頓瘦小的男子,卻深情脈脈凝望著她,半點也捨不得移開視線,更是十分怪異。風小刀不知這對古怪的賢伉儷乃是名震淮北的「陰陽雙仙」陰仙子和陽仙童。
樹林中又走來七、八名青年男女,個個湛藍水衫、腰懸長劍,衣飾光鮮亮麗,神情趾高氣昂,眾人一時都安靜下來注目著他們,風小刀心想:「什麼人這麼大派頭?」
隊伍最後的女子卻像是被他們看守的犯人,羞臊的低首而行,長髮垂遮、看不清臉面,雙腕、雙踝之間各繫著一條細軟金絲,每走一步都發出叮叮響聲。
領首女子一張圓臉,杏眼含怒、眉飛入鬢,沉聲道:「這次咱們又空手而回,除魔大會上大夥兒多用點心,別再讓島主失望了!」她也不管眾人圍觀,忽地手起掌落,啪一聲重重打了垂首女子一巴掌,斥道:「要不是拜妳爺兒倆所賜,咱們何苦每年要去無還崖一趟!」
可憐女子閃避不及,臉頰登時紅腫,眼中噙了淚水,低低喚了聲:「師姐……」同行之人都吃吃而笑,似乎已司空見慣。
風小刀心中突地一跳:「無還崖?那不是黑風寨後山嗎?」
無還崖本是陰荒之地,當年應天狂佔地為王,兵強馬壯,也曾熱鬧一時,但今日無人居住,更是一片陰森,為何還有人要年年到後山去?
兇師姐又要打落第二掌,風小刀心生不忿,想阻止卻慢了一步,只見她手臂忽然拗折向後、停頓半空,竟是被身後突然出現的男子一把抓個結實。
風小刀暗暗心驚:「這人武功高明得很!」
男子俯首貼著兇師姐耳畔輕聲道:「紫風,咱們門中之事,別教外人瞧笑話。」
兇師姐登時融化了滿腔怒意,柔聲喚道:「大師兄。」就默默退到一旁,與方才的驕蠻簡直判若兩樣。
那可憐女子也低聲道:「多謝大師兄。」即垂首窩到角落裡,不讓人注意到她。
「玉五俠!無間五俠來了!」這些青年俠士不停高聲歡呼,儼然像見到了心目中英雄。
風小刀不禁一愕:「原來他們是無間門人!」他忽然發覺兇師姐腰間寶劍十分眼熟,心中納悶:「風殤劍不是君伯母的配劍嚒?怎落到兇女人手裡?」
這大師兄年歲約二十七、八,眼深鼻高、剛毅剽悍,身上有千錘百鍊的劍氣,臉上是世間冷暖的風霜,正是無間七子中行五、年輕一代的劍客翹楚玉冰華,他十二歲進入無間島,拜在島主刑無任門下學藝,十分刻苦上進,在一劍鎮「黑山九妖」名動江湖後,成了年輕輩中第一位躋身無間七子者,同儕因而改口尊他為大師兄。他處事圓熟,武功更不下於排在前面的三位師叔,近年來,儼然就是島主刑無任的分身代表。
玉冰華拱手道:「『綏綏白狐、九尾厖厖,成于家室,我都攸昌』,這首《涂山歌》歌頌了當年禹帝在涂山頂上迎娶九尾狐仙,封禪會諸侯的盛事,千百年來這涂山就成了狐群的繁盛地。今日各位英雄願意相助擒捉狐狸仔,冰華當真感激不盡,咱們所行所為,雖及不上當年禹帝尊榮,卻是濟世救民的俠義之舉!」
一番話下來,這些青年俠士頓覺得自己比起古聖賢實相差不遠,甚是飄飄然,只雷海心想:「一個年輕俠士不過糾聚幾個江湖武人,就拿封禪會諸侯的大事相比,當真可笑,難不成他把我們比做諸侯、還將自己比做了禹帝,那麼刑島主又被擺放哪兒?」他老眼皮下精光閃爍,啞聲道:「五俠立意雖善,可擒捉這批小狐仔容易,擒狐王嚒,咳咳,就難囉!」
玉冰華謙遜道:「雷爺說得極是,狐王的確狡猾,但魔門封閉十二年,如今才一開啟,立刻就有十多個門派遭害,可見妖魔手段兇狠,野心不熄,接下來必有更大的圖謀,所以這擒狐行動乃是除魔大會的前哨戰,無論多困難,冰華也要極力完成,還盼前輩能施予援手,就像當年長江三蛟義助之情,我無間一直銘感五內。」
雷海嘆道:「當年……唉!這次除魔大會,咱們定得作足準備才是。」他心神不寧,眼神散離,彷彿聖嶽峰那一場昏天暗地的廝殺又在眼前……
他是此間唯一參與聖嶽戰役之人,像玉冰華、宮紫風這種意氣風發的少年俠客,是無法了解一個痛失兄弟、拖著殘破身軀的老人再次面對相同仇敵時,那種既憤恨又駭怕的心境,更不會瞭解人為了求一線生機,竟可以對生死結義的兄弟見死不救,以至於愧疚度日、惶惶終生,每當眾人頌讚長江三蛟的大義時,字字句句都像一根根利針,不斷扎著他的心窩。
宮紫風秀眉一揚,自信滿滿道:「雷爺不必擔心,五靈王雖名氣響亮,可我無間也非浪得虛名!今日北桑瓦子舉行寒食節慶,有各式表演,我們以狐狸仔獻祭為餌,引誘狐王前去,那裡車水馬龍、龍蛇混雜,狐王難以查覺我們已布下天羅地網,又有諸位俠士相助,我就不信這妖狐真有通天本領,還能逃出去!」
伍上陌也大聲附和:「玉五俠向來智勇雙全,有他帶領大夥兒,那狡狐還不手到擒來?到時咱們再嚴刑逼供,定可拷問出魔界所有佈署。」
旁邊一群女道姑的大師姐拱手道:「在下『青衣空舍』木桑兒,與師妹一干人都聽玉五俠差遣。」這女道姑神靈目清,雖只二十多歲,卻莊嚴端秀,她身後女道七、八人,年正芳華,個個青衣素服、頭上挽髻,手持拂塵,也是神情端正,少有言笑。
玉冰華拱手道:「多謝青衣空舍信任在下,貴派師尊觀玅道長可好?」
木桑兒道:「託五俠之福,師尊一切安好,晚得幾日,她老人家就會前往無間參與除魔大會。」她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、聲如珠玉。
伍上陌瞧了女道一眼,不禁心想:「這些女子做了道姑,真是可惜了。」
玉冰華見眾人以自己為首,俱皆應和,但覺又替師門爭了幾分光采,當下命眾人兵分幾路,守住狐王所有可能逃脫的路線,又問宮紫風:「箱子都備齊了嚒?」
宮紫風答道:「還差最後三只箱子,正從山腰處運來。」
玉冰華道:「天色不早了,我和廣陵幫弟兄先到北桑瓦子佈署,妳等箱子數點清楚後,就趕緊運送過來,別誤了獻祭時辰。」
眾人見他調度有方,都無異議,立即分頭行事,玉冰華帶著廣陵幫離開,宮紫風和其他人留在原地。風小刀見玉冰華大將天成、指揮若定,心中暗暗佩服:「無間大師兄果然厲害,非但武功高強,帶領這些人辦事也是妥妥當當。」
過了半個時辰,果然又有無間弟子抬著三口箱子過來,宮紫風見萬事齊備,即開始點派人手,準備將木箱全搬往北桑瓦子。
「啊!」抬著最後一只木箱的無間弟子忽然發出慘叫,仰天翻倒!
眾人大吃一驚,宮紫風忙過去查看,見師弟已然斷氣,身上卻沒有半點刀劍掌傷,也沒有中毒跡象,一時查究不出死因,為免誤了擒狐王的大事,只得吩咐其他人接手,豈料那師弟一靠近箱子,也立刻倒地斃命!
這下群雄都驚顫起來,想山林中難道有惡鬼作祟?風小刀見鬧出兩條人命,趕緊從樹梢溜了下來,道:「箱子裡射出了細毛針,從他們下頷直射入腦門,才會不見半點傷痕!」
宮紫風翻看二名師弟的下頷,果然看到細針尖似的小血點,若是抹去了血痕,幾乎看不出任何外傷,風小刀是憑著聽風辨形,在第二次才識出箱子裡有細針射出。眾人雖驚訝小子能識破機關,但見他一身破衣,臉上髮上盡是風沙塵土、骯髒邋遢,也不在意,反而是宮紫風臉色冰寒,令他們心中惴惴:「這只箱子原是陰陽雙仙負責,如今害死兩名無間弟子,宮女俠定會追究!」一時都把目光望向兩人。
陰仙子趕緊教陽仙童過去查看,陽仙童全身戒備,才發掌擊開箱蓋,他並未遇到半點細針暗器,卻像被一股巨力吸入昏沌之地,眼中所見不再是雪白的小狐狸仔,而是陰仙子與一粗壯男子嬌聲調情,男子回首嘲笑自己,赫然是伍上陌!
陽仙童氣憤得轉身衝向伍上陌,揮出重拳,怒道:「賊眼廝,你巴巴地瞧著咱家仙子做啥?還笑個不止?」
伍上陌雖感莫名奇妙,但自負武藝遠勝這瘦小老頭,也不甘示弱地舉掌相迎,喝道:「俺怎麼得罪你了?」
陰仙子見陽仙童忽然出手,雖不明原因,但二人向有默契,她離伍上陌較近,手腕倏抖,一條柔軟綵帶如利箭射去,更快地打向他面門。伍上陌大掌凌空一抓,已將綵帶牢牢拽住,調笑道:「陰仙子可管好妳的綵帶,要縛也縛個年輕白小子回去,別縛上俺這麼個魯大漢!」說罷運勁一扯,令陰仙子幾乎撲跌過去,伍上陌正自得意,忽感到一陣狂猛內力直鑽入心,卻是陽仙童見陰仙子吃了虧,忙運內力加注於綵帶上。
伍上陌急欲撤手,陰仙子的綵帶卻連打幾個轉、緊緊綑住他手掌,這招「春蠶絲盡」最是纏黏,伍上陌一時甩脫不開,只得趕緊運功護住心脈,抵擋陽仙童洶湧而來的內力,心口疼痛卻急速擴散開來,才一忽兒,他已經臉色青紫,全身腫脹,形狀十分可怕,似乎就要命喪當場。
原來陰陽雙仙能享有盛名,並不是陰仙子的「羅袖香」綵帶,而是陽仙童的「逆脈掌」,這逆脈掌會令人全身血液逆流回心脈、爆裂而亡。
雷海見情況不對,將手中風雷杵擲在雙方之間,又運行內力隔空牽引,風雷杵立刻如陀螺旋轉不休,不但化消雙方內力,還將綵帶兩端都捲收起來。咻一聲,雷海收回捲著綵帶的長杖入手,怒喝道:「都是同道中人,有這等功夫自相殘殺,不如除魔去,咳咳!」
群豪見雷海單獨對上三人,既驚駭又佩服,都發出喝采,卻不知他其實取了巧,凡人皆有經脈,陽仙童才能發揮功力,可風雷杵並無經脈,那逆脈掌便威力大減。
陰仙子眼看自己的獨門武器落入雷海手裡,他卻無意歸還,心中沮喪不已,萬一索討不成,又鬥不過他,只會顏面盡失,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。
雷海走向那古怪箱子,伸了長杖擊打箱蓋,蓋子一彈而起,忽然間,他瞪大了雙眼,淒厲大喊:「大哥,大哥,您原諒我吧!」語聲未畢,就發狂似地衝出人群,沒入樹林裡。
眾人見這情景更加驚駭,再沒人敢碰箱子,紛紛問道:「宮女俠,妳說怎麼是好,還搬這些箱子去北桑瓦子嚒?」
風小刀也茫然不解,他明明看見箱子射出細毛針,才使無間弟子喪命,怎會變成這樣?
宮紫風心念一動,命令那可憐師妹道:「妳去開箱子!」師妹心中害怕,低低哀求道:「師姐,我……」宮紫風忽用力推了她一把,令她直撲向前、撞向箱子,眾人都屏住呼吸、睜大眼看究竟會發生何事?
風小刀卻更快閃出,一把拖了女子到身後,對宮紫風大聲道:「妳這不是讓她去送死嚒?」一回頭,卻見那師妹嚇得臉色蒼白、眼神憂傷驚恐,眼下分分明明印著一隻小彩蝶!
「小蝴蝶!」風小刀心頭一震,但見她眉目清秀,依稀有當年冷無思的模樣,只是更加柔弱,本以為再度重逢,小蝴蝶依然會是笑靨如春風、歌聲嘹亮飛舞的蝴蝶,誰知景況全然不同,他心中既激動又納悶:「以君伯父在無間的地位,小蝴蝶為何會受人欺侮?她還記得我嚒?我若和她相認,那兇霸霸的師姐不知又會說什麼?」頓覺得此刻實非相認的好時機,只得放開了她。
眾人見髒小子竟敢得罪宮紫風,都把目光注視過來,宮紫風怒道:「哪個門派的?還不出來管教這小子?」她以為風小刀是隨師門來參加聚會的低層弟子,不願自降身分與他計較,而是責罵他師父。群豪面面相覷,見無人敢出來認領這小子,盡垂首不語。
風小刀奇道:「我是妳師叔,誰會來管教我?」
宮紫風長劍唰地出鞘,呼斥道:「你敢佔我便宜,當真不知死活!」正想教訓這狂妄小子,卻聽伍上陌大喊一聲:「宮女俠!」
原來陽仙童糾纏不休,雖被錯日山莊弟子拉擋住,仍隔空罵道:「賊眼廝,你再瞧仙美人,我剜了你雙眼!」
伍上陌摀著胸口冤枉道:「你家仙子俺是萬萬不敢想的,要想俺也想……」目光瞟向小蝴蝶,壞笑道:「那小美人!要是俺能抱抱她、親親她,這一掌才不算冤枉!」
風小刀見小蝴蝶受欺侮又聽這污言穢語,怒火陡升,伍上陌見他氣虎虎走過來,喝道:「臭小子得罪了無間還不夠,又想做什麼?」
陽仙童喝道:「難道你也想來搶我家仙子?」
風小刀見陽仙童夾纏不清,靈機一動,指著伍上陌道:「在下絕不敢瞧仙子前輩一眼,這賊眼廝是壞人,我替你教訓他!」錯日山莊弟子趕緊圍護住受傷的伍上陌。
陽仙童滿意道:「諒你也不敢動仙美人腦筋,但賊眼廝瞧的是我家仙子,你為何這麼光火?難道他也瞧上你小媳婦?」忽又搖頭道:「不可能!不可能!我陰仙子乃是絕世大美人,賊眼廝看見她之後,怎還瞧得上別人?你小媳婦是誰?讓我品看品看!」
風小刀一怔,想小蝴蝶只是兒時玩伴,就連青梅竹馬也算不上,怎能說是小媳婦?見她雖是憔悴瑟縮,卻楚楚動人,一時不禁臉紅。
宮紫風冷冷說道:「小師妹妳可真本事,一下子就惹得幾個男子為你爭風!」
小蝴蝶嚇得急搖頭道:「師姐,我不識他們,真的!真的!」
風小刀聞言心下窘然:「莫非她真把我忘了?」只覺得自己滿心與她敘舊,實是一頭熱,未思及多年不見,自己形貌改變不少,她當然不識得。
陽仙童左張右望,忽指著宮紫風哈哈大笑:「原來妳就是這小兄弟的媳婦兒!」
宮紫風怒喝:「你胡扯什麼?」她實在不明白陽仙童這糊塗鬼怎能在江湖上揚名立萬。
陽仙童疑惑道:「我猜錯了嚒?可龍配龍、鳳配鳳、耗子的兒子會打洞!妳這兇婆娘和髒小子最般配,像我這麼威武不凡,自然就配上傾城絕色的仙美人。」
風小刀哈哈笑道:「是啊,媳婦兒,咱們三個月前在情人湖畔私下拜堂入洞房,怎麼妳轉眼就不認我了?」
宮紫風幾欲氣炸,罵道:「你這又髒又臭的渾小子,敢再瘋言瘋語,瞧我不割了你舌頭!」
風小刀笑道:「妳從前說我黑炭頭的模樣最最威武,怎麼現在就嫌我又髒又臭?啊!難不成妳紅杏出牆,看上了白臉小子?」他見宮紫風一劍刺來,身子一溜即滑入樹叢裡從另一頭鑽了出來。
宮紫風氣極,唰唰唰地連刺出十數劍,一記快過一記,眾人想這小子定要成個馬蜂窩,豈知他上滾下溜,藉著樹林空隙避來閃去,口裡還不斷呼喝:「我千里迢迢而來,就是要上無間拜見刑島主,妳再這麼兇巴巴,小心我休了妳!」
宮紫風怒道:「今日不討回毀譽之恥,我便不姓宮!」
風小刀笑道:「咱們成了親,妳自然不再姓宮,要隨我姓。」
眾人見宮紫風劍劍精妙卻招招落空,心想若不是情人耍花槍,髒小子怎可能躲得過無間劍法,又聽他大剌剌地說要拜見刑無任,更覺得他真是上島去提親。
陽仙童樂得拍掌哈哈大笑:「小兄弟,這就是你不對了,小倆口子鬥鬥氣難免,可絕不能提休書,難怪小媳婦生氣,像我時時刻刻都把仙美人捧在手掌心。」
宮紫風屢刺不著,瞥見眾人全似笑非笑望著自己,直是羞憤難當,恨不能將這臭小子碎屍萬段,但她畢竟師出名門,心中越怒反而沉靜下來,不再一味猛追,長劍忽然一個迴盪,使出「風生水起」的慢招,這劍招看似緩慢,其實內含六十四路變化,每一式未使到盡頭就衍生出下一式,式式相串,又像是所有變化只是一大招,足以讓敵人眼花繚亂、應接不暇。
風小刀以為要被刺中左肩,剛側身躲過,宮紫風劍尖已滑到他膝眼,風小刀忙退步閃開,迅然間,宮紫風又已分刺他頭、肩、胸、腿……六十四處。風小刀心中牢記師訓要留情三分,就只以移劍式閃避,使的雖是基本功夫,但以他此刻功力,就算是最粗淺的步伐也能飄移得精妙絕倫,每一步都恰好藉六十四卦方位閃躲「風生水起」的六十四路劍刺。
宮紫風眼識何等高明,立刻生疑,怒道:「你怎會使無間的功夫?」
風小刀道:「我說了是妳師叔,自然會使三無的基本功。」
小蝴蝶心中感激這人救了自己,但見他瘋瘋癲癲,一下子說是宮紫風夫婿,一下子說是師叔,著急道:「你別再胡說了,師姐不會放過你的!」
宮紫風恍然明白:「是了,他處處迴護師妹,二人定是早就相識,這武功是師妹傳授!」劍光一轉,竟是直指小蝴蝶,呼斥:「妳這個叛徒,竟敢洩露本門武功!」
小蝴蝶未料師姐會殺向自己,急得拔劍抵擋,卻因手腕受制玄金絲,長劍只出鞘一半,眼見紫光劍尖已逼進面門,風小刀又撲身過來,她嚇得閉起眼睛,左掌用力將風小刀推離劍圈外,免得他遭殃,誰知反被風小刀內力一引,她身子向上騰起,在空中飛旋數圈,耳聞「叮!」一聲巨響,火花四起,竟是風小刀兵刃上手,掠過小蝴蝶頸邊,擋住宮紫風長劍。
風小刀深怕刀氣傷及小蝴蝶,將她隨手一帶、拋向空中,唰唰唰快攻數刀逼退宮紫風,左手正好接住空中落下的小蝴蝶,他將人安然放下,喝道:「別打了,我來開箱子!」
「無間島人專欺侮同門弱小,好不威風!」箱子裡忽然發出冷冷聲音,旋即一道白光身影破箱而出!
宮紫風見這人暗中殺了兩名無間弟子,絕對是狠辣邪魔,立刻飛身追刺向白衣人,她惱怒萬分,這一劍實是畢十年功之精華,直如一道紫光劃過,眾人打從心底佩服無間劍法當真名不虛傳,盡高聲喝采。
「嘶!」一霎眼,風殤劍尖已抵在白衣人胸前,眼看就要穿胸而過,白衣人卻不閃不避,只緩緩抬頭,露出一抹既得意又詭異的淺淺微笑,冷銳空茫的雙瞳乍然射出精光,宛如一道細針般,倏然刺入宮紫風眼底!
「大師兄?」宮紫風一時震驚、硬生生地收劍,她刺劍力道極強,往後翻身數迴旋才卸去衝力,卻仍被劍勁反挫得幾乎要嘔出血來,只見那人明明是個白衣少年,為何一瞬間,卻化成她心心念念的大師兄?
宮紫風穩身站立、長劍遙指對方,恨聲道:「你這妖魔,使魅惑術擾亂人心!」
白衣人身影一飄,輕上樹梢,纖盈靈巧得宛若紙片,頭下腳上地倒掛樹枝上,朝宮紫風嘻嘻一笑:「我不過是幫妳見到了妳的心。」
這少年不過十五、六歲,身形瘦小、膚白勝雪,一張極為小巧的瓜子臉,五官細緻、唇紅齒白,眉目間隱有一絲狐媚味兒,可分明是個男兒身。如此粉嫩嫩的娘娃兒竟耍得人心惶惶,群雄都氣憤不已,伍上陌更指著樹頂鬨罵:「原來是個沒長眼的奶娃娃!你快快給無間磕個響頭、再束手就縛,否則俺打得你白嫩嫩的屁眼開紅花,教你十天半月坐不了地!」
無間弟子見師姐吃虧,一起搶上樹頂,唰唰唰數劍齊出,白衣少年一個翻身坐起,藉樹枝晃來盪去,就把他們碰碰碰全掃落地,笑道:「九爺行走江湖時,你們都還在吃奶呢!」
陰仙子羅袖香綵帶原是一雙,被雷海奪走一條後,就將另一條綵帶拋甩上樹梢,拖著陽仙童一齊飛身上樹,綵帶又一個兜轉,對著少年當頭打下。
少年才仰身避過,陰仙子的綵帶忽然一分為五,分打他眼、耳、鼻、口,五官乃人身極弱處,兩人相距又近,少年殊難閃避,這突來的陰毒之招,所有人都是一驚。
少年飛快地折了根樹枝,分點五處擊退綵帶梢端,陰仙子纖手一繞,將五條綵帶捲回一束,圈向少年頸項,想絞纏他咽喉。少年卻是兩指一拗,緊緊勾挾住綵帶,兩人各僵持一端,陰仙子使勁回扯也動不了,一張大彩臉脹得只餘紅色。
少年另一手抵擋著陽仙童的進攻,還抽空丟了顆松果砸向風小刀頭頂,喊道:「喂!兄弟,你還不快動手!」
群雄大吃一驚,心想原來髒小子是妖人同夥,難怪屢屢生事。風小刀閃身避過松果,愕然道:「動什麼手?」
少年一邊對付陰陽雙仙,一邊喊道:「咱們不是來救狐狸仔嚒?我纏住他們,你趕緊把箱子全打開,放它們逃生去!」
風小刀明知會得罪無間,仍奔去打開箱子,無間弟子搶過去阻止,但如何是對手?風小刀飛快把他們點倒,伍上陌受傷沉重,見對手如此厲害,連忙躲入樹叢裡,只宮紫風拼命纏鬥,她畢竟名列無間七子,雖受內傷,劍法仍十分凌厲,風小刀又存心留手,雙方一時難分難解,百多隻狐狸仔既被釋放,自然逃命似衝奔向山林裡,一忽兒就消失不見。
陽仙童見陰仙子與對方僵持不下,順著樹幹繞到少年後方,提了雷霆萬鈞的一掌,重重拍向他背心!
少年哼道:「若不是九爺身有要事,就陪各位好好玩玩!」他手指一屈,陰仙子感到綵帶鬆脫,滿凝神接回,豈知少年十指如花朵綻放,釋放綵帶時彈出微妙巧勁,勾撥出不同角度變化,綵帶竟對著後方偷襲的陽仙童長甩過去,陽仙童不得不躍下樹閃避。
少年趁陰仙子落單,手中樹枝輕輕一掠一捲,又勾著綵帶反繞回來,圈扼住她玉頸,陽仙童大吃一驚,趕緊再飛騰上樹,但仙美人落入敵手,他投鼠忌器,也只能束手就縛。
白衣少年制服陰陽雙仙後,細瘦的身影猶如一道白光般,在樹林、人影間騰來竄去,眾人一時發出慘叫,風小刀一刀逼退宮紫風,趁隙回頭瞧去,驚見白衣少年用一條長銀絲穿過陰陽雙仙、錯日山莊弟子和青衣空舍女道的腕骨,將眾人串在一起,提在手上,唯獨放過了小蝴蝶。
風小刀大是驚愕,喝問道:「你做什麼?」
少年一挑柳眉,笑道:「這些人無故斬殺我徒子徒孫,我九狐兒若就這麼算了,豈不是太窩囊!」
「狐王九狐兒!」眾人不禁倒抽一口涼氣,他外貌過份年輕,才令人一時聯想不到,難怪他自稱行走江湖多年。風小刀想起幼年曾見過狐王背影,當時他就已是名少年,如今竟沒半分改變。
宮紫風見情勢不利,只得暫停下手,沉定心思尋找一擊必中的時機,故意拖延時間道:「狐王最擅魅惑人心,尤其『離魅瞳術』會令對手看到心中脆弱的幻像,他就是憑這妖術探得許多重要消息,使中州多次傷亡慘重,但咱們只要行得正、坐得端,交手時不要接觸他目光,這瞳術也沒什麼了不起,大家不用害怕!」
眾人均想他無間七子光風霽月,自然不怕,但自己內心深處的黑暗之痛,或悲傷憤恨、或嫉妒罪惡,不由得悄然浮上心間。陽仙童身形瘦小,最懼怕粗壯威武的男子勾引陰仙子,自然將伍上陌視為情敵,而宮紫風會看見玉冰華,正因為那是她不可得之人。
風小刀急問狐王道:「你究竟想怎樣?」
九狐兒笑道:「兄弟莫急,我已想好一個絕妙主意,咱們合力剝下他們的毛皮,然後拿到北桑瓦子叫賣,人皮比狐皮貴重得多,這一大串人皮賣的銀兩,可夠咱們樂一陣子了!」他每句話都將風小刀圈套成幫兇,風小刀生性樸直又缺少臨敵經驗,如何是狡狐對手?見眾人目光如刃瞪著自己,心中雖著急,卻是百口莫辯。
伍上陌額上豆大的汗珠滴滴直落,驚叫起來:「萬萬不可,九爺,我……哎喲!」不見九狐兒怎麼出手,只白光閃動,伍上陌頰上已刺著小撮細白毛針。
風小刀暗暗心驚:「妖魔果然狡猾,他臉上笑語相迎,手段卻甚凶殘,我一心想剷除魔界,想不到竟和他同聲一氣,與無間作對!」他遭狐王誣陷成妖魔幫手,否則聯合宮紫風,該有機會制住狐王救人,但若冒險獨自出手,不但會腹背受敵,一個不好,狐王還可能發狠殺人,他左思右想,一時間也沒有好法子。
九狐兒剛才躲在箱子裡,憑著狡計先後創傷雷海、伍上陌和宮紫風,本以為只剩陰陽雙仙較難對付,豈料冒出一個奇怪小子,竟能與宮紫風打得不相上下,這一來破壞了原先計劃,幸好這小子與群豪並不同道,又不懂江湖險惡,他才有機可趁,能離間雙方,此刻他故意說笑和虐待眾人,就是要讓風小刀分心,好對他施展離魅瞳術。
九狐兒悠然坐在樹枝上,將手中銀絲甩來盪去,眾人跌跌撞撞在一起,都受不了疼痛哎喲哎喲地慘叫,他猶笑意盎然:「蛛王借的銀蛛絲可真好用……」談笑間,忽地精光大湛,如兩道長細針般疾射向風小刀雙眼!
風小刀虎目睜睜地盯著狐王動靜,卻忘了這樣反而最危險,千鈞一髮間,他忽感應到身後宮紫風殺氣騰動,忙迴身迎招,卻正好避過了九狐兒的瞳術!
「絕殤天風!」宮紫風趁風小刀和九狐兒凝神對峙,竟強忍內傷使出七絕劍法,她舞動風殤劍,接引天地之氣,化為陣陣狂風,周身的飛沙走石盡飽含氣勁,宛如千萬暗器飛射向風小刀,要把他刺成千百窟窿。
風小刀兒時曾見過冷無思使動絕殤天風,知道其威力驚人,他想不到下山來第一次正式對戰,就對上同宗之人,他雖不想傷害宮紫風,但面臨如此強大的劍招,已無忍讓餘地,剎那間,無欲刀法豁然而出,薄冰乍現萬丈星芒,形成一扇光屏,千萬沙石碰之盡飛化成粉。
宮紫風感到一股冰寒刀氣反衝回來,似浩瀚無垠,又似空空盪盪,竟將自己的狂風劍氣推散成一片虛無、消沒不見,她心中驚駭,卻仍不肯放棄,反而加提功力,飛身挺劍刺去。
風小刀在一片沙粉煙塵中,乍見紫芒刺到,忙提氣一躍、縱身避開,他武功本以快速見長,這一避恰好在千驚萬險中閃過,而宮紫風早已算好這一劍若不能刺中風小刀,也必中九狐兒,因此雙目緊閉,以免又被瞳術影響。
九狐兒未料宮紫風不顧同道安危,更想不到她在受了內傷後,還能使出七絕劍招,見磅礡劍風衝了過來,驚駭得拋去成串人質,疾向後退。風小刀見機甚快,點點星光一閃,已七刀八落地砍斷眾人腕骨上的蛛絲。
九狐兒仍慢了半步,眼看就要被狂猛劍氣給轟得身骨俱碎,嚇得魂飛魄散的剎那,宮紫風劍行一半,竟是氣竭力盡,嘔噴出鮮血。
九狐兒見此良機,怎能不痛宰無間宿敵?「天狐散華!」他九尾疾展,三丈長的白毛尾如巨扇狂掃,捲起旋風渦流,千百銀針對著正飛衝過來的宮紫風倏然爆發開來!
風小刀大吃一驚,忙撲身過去,右手舞成刀屏擊退滿天銀毛針,左手快速抓住宮紫風腳踝凌空向後拋去,宮紫風嚇得雙足急蹬,只見空中劃出一道紫色長弧,「碰!」一聲,她身子跌在數丈之外,一隻白足露在風中,白靴卻緊握在風小刀手裡,饒是她一個成名女俠也又羞又窘,坐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。
九狐兒大是驚詫:「這小子如此厲害,再不走,莫說我只是九條尾巴,就是九條命也不夠了!」一下子竄到了樹梢頂,笑道:「兄弟,老哥哥先走一步,這兒交給你收拾善後了!」在樹梢端幾個飛騰,就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宮紫風仍萎坐在地、無力起身,風小刀趕緊過去扶人,宮紫風玉手一揚,就要狠賞他一記耳光,風小刀瞥見她指尖銀光閃動,竟是暗夾九狐兒遺落的細毛針要刺殺自己,大掌一抓,更快地扣住她手腕!
風小刀心雖寬厚,但想自己救她性命,她卻狠辣回報,也激起怒氣,冷聲道:「宮姑娘,請莫再傷人,否則妳殘殺同門、罔顧道義,我也只好再次得罪了。」
宮紫風怔然許久,淚水忽似珍珠般滾滾而落,她最是要強,自從見玉冰華當眾維護小蝴蝶,心中已酸楚難當,又受臭小子連番侮辱,實再不能壓抑滿腹委屈地淚如雨下。風小刀見她哭得可憐,反而慌了起來,急忙鬆開手,默默蹲下身來端起她腳踝,為她穿上白靴。
「啪!」宮紫風冷不防又打了風小刀一耳光,這次見他不閃不避,反是意外,半晌,才吶吶地道:「你怎地不避?」
風小刀一摸臉頰,只覺手指微微濕潤,竟是血漬,原來宮紫風掌心其實已被九狐兒銀針所傷,流血不止,風小刀撕下一幅衣擺,為她細細紮上,才溫言道:「妳掌中未挾內力,也未藏暗器,我瞧妳這麼傷心,便讓妳出一口氣。」
願挨女人耳刮子的男子本就不多,而武功高於自己還願挨耳刮子,那就是氣度而非懦弱了。月色迷濛,似在風小刀臉上染了一層薄薄銀光,宮紫風怔怔瞧著眼前這個人,但見他身上雖有風沙,其實眉目分明、五官俊朗,忽然覺得渾小子似乎也不怎麼渾了。
風小刀遠遠聽到玉冰華飛奔而來的腳步聲,心想有他保護,小蝴蝶不會吃虧,自己還是先走為妙,免得和無間誤解越深,他臨去前,忍不住再瞧小蝴蝶一眼,卻見她怔怔望著遠方,水亮亮的大眼一瞬也不瞬,不知心裡想些什麼。風小刀心中五味雜陳,壯起膽子走過去道:「小姑娘,妳多保重了。」飛快地將手中事物偷遞過去,才趕緊離開。
小蝴蝶正沉浸在自己的心事,忽然發覺手中多了一小包事物,就悄悄轉過身去,背著眾人打開,只見是一條小繡帕包裹著一只草蝴蝶,還有一紙字條:「今日戌時,十里坡櫻雨亭故人相會,小刀。」紙條上小小潦草的字跡,震得她芳心大亂:「怎……怎麼會?難道……」她望著繡帕、草蝴蝶和字條,纖纖玉手不停顫抖,幾乎要將紙條捏碎了,心頭霎時湧上千思萬緒,二人情誼雖只是幼時一面之緣,卻共同經歷生死交關,那個人曾拼死攀崖相助,又冒著生命危險偷藥,小時候不明白的情義,越到長大越覺得可貴。
後來藉著無還崖之行,她也曾背著師姐偷偷打聽消息,只聽到黑風寨已滅,無一生口,為此在夜闌人靜裡,她不知流下多少淚水,誰知那繡帕、草蝴蝶,赫然又出現在眼前,若不是他,又怎會有這等事物?可那人不是十年生死,已隨風散了嚒?
她憶起方才那少年衣衫襤褸、神智不清,總胡言亂語,心中一酸:「這幾年可真苦了他,雖我人微言輕,無論如何,總得求島主收留他。」見大師兄快過來,她連忙抹去淚水,將繡帕放入懷中,胸口雖仍起伏不平,心中卻打定主意,戌時務必趕赴櫻雨亭一探究竟。
玉冰華在北桑瓦子等了許久,未見無間弟子搬箱子前來,又遇見失魂落魄的雷海,心知不妙,連忙率領廣陵幫眾趕了回來,待回到樹林裡,見眾人身上掛彩、躺倒一片,他重新分派受傷輕者追捕九狐兒,又贈傷重者丹藥,遣人送他們離去,最後對雷海道:「雷爺,還請瞧在下薄面,將羅袖香歸還陰仙子,日後就當冰華欠您一回。」
雷海慨然道:「我長江幫與你無間早是過命交情,咳咳!五俠既開了口,老夫豈能不答允?」長杖一頓地,羅袖香驟然飛去,宛如一條長龍般直捲上陰仙子的手臂,玉冰華再次表達了謝意,陰仙子大為感激,從此對這玉五俠的吩咐更是水裡來、火裡去,無不遵從。
眾人走後,玉冰華特意留下小蝴蝶,見她臉色蒼白、驚魂未定,溫言問道:「師妹,妳沒事吧?聽說那少年與妳相熟,是妖魔同道。」
小蝴蝶忙為風小刀辯白:「他不是!」轉念又想此時分辯不清,待見過風小刀後再說,又低聲道:「我不識得他。」
玉冰華心知肚明小蝴蝶若不識得那人,何以判斷他不是邪道?但此時小蝴蝶不肯說,追問也無用,便道:「妳和誰來往,原本無妨,但與妖魔打交道,乃是本門大忌,師兄盼妳自重,莫重蹈前人之過。」沉默半晌,又道:「師妹,有件事我真不知如何啟口……」
小蝴蝶從未見這自信的大師兄吞吞吐吐,關心道:「師兄,你遇了難事嚒?有什麼我可幫忙?」
玉冰華伸出指尖輕觸她雙腕中的細軟金絲,道:「當年君師叔因為丟了爽靈珠,令師妹妳過得十分委屈。」
小蝴蝶垂首低聲道:「這本就是我應當承受的,爹是為了救我才弄丟爽靈珠,還累得大夥兒不停追查,我只是擔心爹爹……」
玉冰華看她蛾眉輕蹙,長長的睫毛低垂,十分惹人憐愛,溫言道:「師妹,我從小是無父無母的乞兒,流落街頭、受盡欺凌,直到十二歲時,幸蒙師父收於門下,又傾囊相授,才能有今日,這些年來,我總算為武林做了些事,也不枉師父一番教導。」
小蝴蝶眨著水亮大眼,柔聲道:「師兄,原來你身世這麼可憐,你從前可不曾提過。」
玉冰華溫柔地執起她的手,道:「你我都是苦命的孩子,但傷心事就讓它過去吧,從今以後讓我來照顧妳,我是說……倘若我有這個身分,妳再不用繫著千年玄金絲,如果妳願意,等回到島中,我就請師父為咱們挑個日子。」他深深地凝注著小蝴蝶,只等她點頭。
小蝴蝶不想師兄竟會跟自己求親,大是驚愕,不自覺地抽回了手,垂首道:「師兄,我……我……」她抿著唇,心中慌亂如麻,師兄如此人才,向來對自己和善,這應是最好的歸宿,只要點個頭,更能換回自由,可就是吐不出半個字。
玉冰華望著她遲遲不應允、不回絕,輕摟住她削瘦的香肩,柔聲低語:「待回到島上尚有數日時間,妳可想想。」他暗忖小蝴蝶孤苦無助,自己在無間地位又高,從此他得償所愛,而她得償所依,實沒理由拒絕,相信這個柔弱的師妹只是一時慌亂,女子一遇這種事,總要猶豫作態,此時先退一步,最重要的是完成師父囑託。
小蝴蝶點點頭,忽又鼓起勇氣道:「師兄,我武功低微,擒狐王我使不上力,卻可至城中幫忙打聽消息。」
玉冰華微一皺眉道:「妳去吧,但千萬要小心,妖魔總是詭計多端。」他眼神漠然地望著小蝴蝶離去的背影,心中自是不信這蹩腳的謊言,瞬間已飛快轉過無數念頭。
「大師兄……」宮紫風從樹林裡緩步出來,臉色鐵青、緊抿雙唇,嫉恨的眼瞳猶似燃燒著烈火。
玉冰華是聰明人,早知宮紫風對自己一番情意,方才又聽去一切,暗忖:「君師妹溫柔美貌遠勝宮師妹,我正好以師父的命令打消她念頭。」說道:「紫風,妳是自己人,我才對妳實說,想必妳會守祕……」貼近宮紫風耳畔悄聲道:「師父懷疑君師叔私吞了爽靈珠,又裝瘋賣傻避人耳目,為了天下蒼生,咱們只得從小師妹身上著手,當年君師叔不顧妻子死活,如今總不能連女兒也不顧吧,我若和他結成翁婿,時日一久,必能取得他的信任……」他溫熱的呼吸卻宛如一縷凍人寒氣,吹進宮紫風的心底,宮紫風咬著唇,全身顫抖,心中茫然,可天下大義、兒女私情又豈能兼顧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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芳草戚戚,紅櫻如雨紛飛,彷彿一幅如夢似幻的絕美圖畫,漫漫連天的櫻花林裡,有一座白亭,最適賞櫻人在此歇腳,這就是「櫻雨亭」的由來。
紅櫻白亭中,風小刀衣著乾淨,頭臉也已梳洗,現出原本濃眉大眼的俊朗模樣,他十分不安,時而倚亭翹首、時而步來踱去,因為不知期盼的人是否會出現。
小蝴蝶緩緩走來,雖距離甚遠,卻輕輕喚道:「小刀哥哥。」這一聲其實是喚給自己聽的,儘管她心裡已喚過千百回,然而無還崖一別後,就不再有機會出口,此刻實是幾分生澀、幾分忐忑,又有幾分親近。
那細弱的聲音輕輕飄入風小刀心間,也勾起了萬般回憶,他靜待纖秀的身影款款走近,淺淺一笑,道:「小蝴蝶,咱們終是見面了。」雖然下山時,早想到有這一日,心仍怦怦跳個不停。
十二年來,二人都經歷太多事,再次重逢,彷如隔世,小蝴蝶怔怔凝望眼前之人,心中的千言萬語盡說不出口,只能化為簡單一句:「小刀哥哥,真是你嚒?」這個男子已不是印象中乾癟瘦弱的小男孩,取而代之的是英挺軒昂。
「是我。」風小刀平實誠摯的笑容仍是如此熟悉,一下子就彌補了遺落的時光、拉近了彼此距離。
二人並肩而坐,宛如在無還崖上,只不過眼前不是萬丈深淵,而是一片紅櫻舖成的長道,豔麗似火。小蝴蝶抬眼望著他,輕咬朱唇道:「小刀哥哥,黑風寨滅了,我以為你……」幼時二人並肩而坐、四目平視,可今日這個男子已比自己高了許多。
風小刀看著她眼中打轉的淚水,心中無限暖意,知道她始終關心著自己,溫言道:「我被師父救了,師父待我很好,妳不用擔心,倒是妳……應受了不少苦,為什麼會這樣?君伯父、君伯母他們可好?」他的目光忍不住停在那一條細軟金絲上。
小蝴蝶玉首輕垂,淚水再也止不住滾滾落下,彷彿要將心中苦楚一股腦兒全傾瀉出來,風小刀自小面對她的眼淚,總心疼不已,想將她攬在懷中安慰,又明白此時二人已長大,此舉實在太過唐突,不禁手足無措。
小蝴蝶哭了許久才哽咽道:「當年我們回無間島後,娘就死了……」
風小刀吃驚道:「怎會這樣?難道大當家的靈藥也救不了君伯母?」他不禁後悔當年沒把所有靈藥都偷來。
小蝴蝶搖頭道:「不是的,在回去的路上,娘已漸漸好了七八分,可是她……一直瞞著我和爹爹、裝著傷重未癒!」
風小刀驚訝道:「這是為何?」
小蝴蝶道:「爹爹弄丟爽靈珠,這在無間島是重罪,當時他們不知你的藥如此靈效,娘以為自己必死無疑,就決定要擔下事情,她愛我們極深,所以就算身體漸好,也瞞著我們,後來島主果然賜了娘死罪,也保住了我和爹爹……」她哭了一陣才斷斷續續道:「可爹爹從此意志消沉,有一日島主見爹爹不思振作,就說娘早已痊癒,要爹爹明白她的苦心,爹卻大受打擊,自責不該讓妻子擔罪,終日更藉酒消愁、瘋瘋癲癲。」她微抬起細白的雙手道:「他們每年總要教我領路至無還崖尋找爽靈珠,怕我逃走,就繫上這千年玄金絲。」
風小刀大為震驚,更深深自責,當時若非他自不量力地去救人,鷹王也不會發現小蝴蝶行蹤,以至君伯母身亡、君伯父瘋癲、小蝴蝶受苦,他望著身旁這個柔弱的女子,萬般憐惜歉疚,道:「對不住,都是我不好。」
小蝴蝶仰起小巧玉容,柔聲道:「不是的,當年你冒險救命,我一直都擱在心裡的。」
風小刀胸中熱血激盪,再不顧一切地將她擁入懷中,溫柔地拂去她的淚水,堅定道:「妳放心,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,從此絕不再讓妳受一丁點苦。」
小蝴蝶輕點著頭,只覺得這個男子鋼鐵般的承諾令人感動,溫暖廣闊的胸膛令人安心,從此真有依靠,不再孤苦零丁。
風小刀輕撫著她柔如錦緞的髮絲,心中思索:「無間島究竟是什麼地方,竟然弄丟一顆珠子就是死罪?就算是除魔關鍵,再費力找找不就行了,鎖著小蝴蝶又有什麼用?師父就會說:『天命有時,毋需強求。』然後一笑置之,無間和無欲雖是一脈,卻是天壤之別!」憶及宮紫風的兇惡,想道:「不行,我得想個法子讓小蝴蝶離開那兒,雖三無派師承一脈,但早已分支,小蝴蝶若轉到無欲門下,也算叛離師門,更何況她又是無間看守的罪人,這該如何是好?」
遠方傳來極輕細的腳步聲,風小刀道:「咦?妳師姐找來了。」
小蝴蝶聞言跳了起來,臉一紅道:「糟啦!你小媳婦來了!」她這才想起不該與師姐的夫君如此親近。
風小刀硬是將出口的笑聲吞了回去,見她俏生生地立在落櫻成雨的風中,雙頰緋紅,如墨青絲飛舞在雪白的玉頰上,彷彿又是當年草叢中那個閃閃發亮、粉嫩嫩的小女娃,只是更添幾分少女嫵媚,一時心神蕩漾:「倘若她真是我小媳婦,我就可以帶她回去,一生一世照顧她。」心中打定主意,待除魔大會一了,就請師父向無間島主和君伯父商量。
小蝴蝶一心擔憂師姐來了該如何是好,忙叮囑道:「小刀哥哥,師姐平日雖然嚴厲,但對喜歡的人總是不錯,你只消說幾句好話哄哄她,她就不生氣了,你記得請她引你進無間,日後才能有個依靠,本來我想和你見面後,再請大師兄幫忙,可師姐日前接替無間行七的位子,她說的話總是比我管用。」
風小刀見她站得甚遠,笑吟吟道:「我不是說要休了她嚒?」
小蝴蝶忙搖頭道:「這可不行,大丈夫應重承諾,為免師姐誤會,我還是先行一步。」但方才他對自己的承諾卻是做不到了,心下十分淒楚,只能低了頭、忍著眼底的淚,加快腳步離去。
風小刀一個箭步擋住她去路,小蝴蝶一呆,正不知如何是好,風小刀已握緊她的手,急道:「妳別走!我實說了吧,那兇女人才不是我媳婦,那全是我胡謅的,我是要去無間島,但我會自己去,不必她引薦!」他生怕一放手,這個小姑娘又要消失受苦十二年。
小蝴蝶低眉凝望風小刀握著自己的手,羞得頭也不敢抬一下,輕聲道:「真的嚒?你在大庭廣眾下如此胡說,師姐以後可怎麼做人?」語氣雖是責備,心底卻是無比甜蜜。
風小刀笑道:「咱們快走吧,我可不想再挨巴掌。」他手中現出一金光短刀倏然劈落,「叮!」玄金絲應聲斷落,笑容終於在小蝴蝶臉上漾開……
宮紫風才剛趕到櫻花林,遙望著二人離去的夕照長影,不禁暗嘆:「師妹,妳真有這福氣嚒?」一回頭,卻瞥見樹林深處早已藏了一人,正是她魂牽夢縈的青衫身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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華燈初上、火樹銀花,金華城中每個瓦子都精彩熱鬧,除了各種小販外,尚有相撲、雜劇、傀儡、唱賺各式表演,但路上行人都無興趣,盡紛紛奔走,只因北桑瓦子大小二十三座勾欄裡,最享盛名的舞伎要為寒食節慶酬神獻舞。
風小刀和小蝴蝶相偕同遊,兩人言語雖少,卻是滿心歡喜,風小刀捏著懷中的小菱花鏡,正猶豫該如何送給小蝴蝶,忽而人潮湧動,個個爭先恐後,將二人推擠到前頭花台去。
這花台高逾一丈,四周以大片白布圍起,台柱滿滿舖綴著各式名菊:「風飄雪月」、「金背大紅」、「玉堂金馬」、「獨立寒秋」等各種花色爭奇鬥豔,清雅的香氛飄送四方,令台下看倌賞舞時,還覺得心曠神怡。
在一片歡呼中,絲竹聲悠然揚起,布幕後現出一纖纖嬌影,猶如縹緲虛境中的舞霓仙子,隨著仙樂翩翩起舞,時而風流旖旎,時而娉婷曼妙,疏懶輕呢的歌聲更宛如天籟:
「寒食梨花好時節,東風星雨遊春夜,寶馬雕車香滿路,玉樹瓊葩千層雪,天上人間無分別,對酒當吟金杯闋,鳳簫聲動玉光轉,卻舞仙歌共對月。」
台下看倌雖只見到舞伎暗影,但隨著嬝娜儀態、如夢歌聲,已被帶進一個奇樂天境,正當眾人意醉神迷、喜醉不勝時,赫然,布幕裡竟多映出一條幽靈身影——
「啊!」台上舞伎一聲驚叫,接著布幕碎裂如飛花,一人影破幕飛出、從高台跌落,風小刀急忙縱身一躍,凌空接住來人,跌落他懷裡正是那名舞伎,她嬌弱的身軀不住顫抖,眼神驚恐,嬌呼道:「大爺!救我……」說罷這句話,美眸一閉,已然暈厥。
風小刀還來不及落地,舞台上傳來一道喝斥聲:「漫天飛雪!」滿天的細白毛針就像飛雪灑落,群眾驚慌四竄,剎時,台上台下一片混亂,風小刀身在空中無法閃躲,左手抱著舞伎,右手掌風一送小蝴蝶,喝道:「到櫻雨亭等我!」手中一翻,寒光閃動,叮叮之聲此起彼落,他薄冰舞成一片刀牆,頓時將漫天銀針全數逼回!
「咦?」那人將花台布幕揮舞得有如大盾牌,待針雨一停,布招上已扎滿了成千上百的小針刺,他將白布嘩啦啦地一抖,插在布上的白毛針霍然飛起,剎那間,全吸入他衣袖內。
那人悠然蹲踞在柱頂上,咧嘴微笑,正是九狐兒:「原來兄弟喜歡這小美人,憑咱們同生共死的交情,你只消說一句,老哥哥豈有不讓出?你又何必動手來搶?」談笑間,忽地精光妖異,宛如細針迸射,直刺入風小刀眼中!
風小刀不禁打了個寒顫,全身虛冷得彷如被鬼靈穿體而過,頓覺得對方那雙深邃的黑瞳似有一股巨力迎面攫來,將自己吸入一個熊熊火光、層層黑霾、屍橫遍野的荒村中,耳聞一童子淒聲哭喊:「爹!爹!」正是自己的聲音!
「啊!」一聲慘叫,卻是柱上白影滾落,九狐兒雙眼緊閉流下血來,著地滾出數丈開外,他雖受傷,輕功卻是極快,縱身一躍,已消失無蹤,只留餘音繚繞:「好!好!臭小子竟破我離魅瞳術!今日你插手此事,將來必要後悔!」
風小刀望著手裡的菱花鏡,暗呼好險,原來九狐兒妖異精光射出,混淆他心思的剎那,上善清心咒驟然浮上天靈,那微弱的一絲清明,令他趕緊用鏡面擋住雙眼,將離魅瞳術折射回去。他聽宮紫風說九狐兒的邪術在眼瞳,危急時就以菱花鏡賭上一把,沒想到真的管用,但一般人就算知道這破解方法,若身手不夠快,也來不及反應。
風小刀低頭一瞧,懷中女子貌若天仙、吐氣如蘭,就連閉著眼,也有銷魂蝕骨的嫵媚,裹著輕紗藕衫的嬌軀柔軟地貼著自己,他不曾與女子這般親近,此時才感到溫香軟玉在抱,竟不自覺地臉紅,想將人放下卻又不是,正為難間,女子嚶嚀一聲,已然醒轉,一睜眼,正好與風小刀目光相對,那瀅瀅雙眸似要勾人魂魄,風小刀一呆、手一鬆,那女子便跌落在地,「唉喲!」女子一聲嬌呼,風小刀頓然清醒,忙賠罪道:「對不住!對不住!我可不是故意的。」
「少俠不扶起我嚒?」女子凝若玉脂的素手揚起,軟呢的聲音竟是要將人連骨頭都酥了去。風小刀尷尬得滿臉通紅,忙遞了刀鞘讓女子攀扶,不敢再碰她一分一毫。
女子緩緩起身、襝衽一拜,道:「妾身菊仙歌,敢問恩公大名?」
風小刀心中掛念小蝴蝶,忙拱手道:「姑娘既已無事,在下這就告辭。」
菊仙歌委屈道:「人家都還未報答大恩,少俠這就走了嚒?那壞人若是去而復返,又來欺侮我這弱女子,可怎麼是好?」
風小刀道:「他眼睛受了傷,又有人追殺,想必……」話在口中,忽見菊仙歌含情脈脈地凝望自己,一句話竟爾說不下去,好像這麼撇下她實是罪大惡極,忙避開她眼神。
菊仙歌幽幽地道:「許多人想瞧妾身一眼,就算一擲千金,也未必能夠呢!可恩公卻不理睬我,至少恩公得告知大名,好讓妾身能早晚為您祝禱。」
風小刀定了定心神才敢正眼相望,見這女子不過十七、八歲,卻是桃花眼、芙蓉面、瑰姿豔逸,一顰一笑俱是楚楚風情,教人實在無法拒絕,只得老實答道:「在下風小刀,不勞姑娘記掛,我還有朋友相候,就此拜別。」轉身正要離去時,「唉!」背後卻傳來一聲輕嘆,風小刀回首一瞧,卻見菊仙歌斜偎在地,蔥指輕按細白腳踝,眨著水汪汪媚眼道:「風少俠,您這一摔,人家可扭了腳,再走不得半點路,您好人做到底,送我回『水玲瑯』吧,只在前方不遠處。」
風小刀再伸出刀鞘讓她攀扶,她試了幾次都無法站起,不禁幽怨嗔道:「就讓仙歌在這兒丟醜好了!」說罷怔怔望著風小刀,也不知是天生秋水迷濛,還是快要流下淚來。
風小刀望著她一分委屈、三分嬌媚的模樣,心都軟了,吶吶地道:「那怎麼是好?」
菊仙歌頰生霞暈,垂首羞赧道:「少俠方才都……抱了妾身,也不差多這麼一會兒。」
風小刀一愣,可想來想去確無他法,只得再度橫抱起菊仙歌,施展輕功,隨著她的指示轉過幾處巷道,來到紅樓疊翠、飛簷丹閣的「水玲瑯」歌坊,此時華燈夜明,貴客絡繹不絕,未至門口,已聞鶯聲燕語、笙簫悠揚。
門前的迎客丫鬟一見兩人,忙呼喝道:「菊姬回來了,快通知金嬤嬤!」
內堂裡急衝出一位龍鍾老嫗,大呼小叫:「哎呀!菊姬,妳可擔心死人了。」見菊仙歌竟大剌剌地躺在男子懷裡,臉色一變,忙扯著風小刀到後門去,低聲喝道:「快!快到後頭去,這怎麼了得!讓別人瞧見,菊姬可要壞了身價,唉喲!你這小子,不知何時燒的好香,別人見她一面就得付上千金,你說說,你這一抱,可欠咱水玲瑯多少銀兩?」
風小刀老實道:「我沒有千金,只有幾兩碎銀……」
老嫗氣惱道:「呔!讓你平白佔了便宜!」
風小刀甚覺尷尬,低頭瞧去,菊仙歌抿嘴一笑,玉首輕埋在他懷裡,嗲聲呢喃:「別聽老婆子胡說!」那神態真如白玉芙蓉迎日綻放,比驕陽豔、比白玉清,更有芙蓉花兒說不盡的柔媚迷人。
風小刀怕她聽見自己心口怦怦亂跳,一進入後堂,就趕緊將她放入座椅,一抬頭,才發現堂中有一名女子纖手支頤、橫臥在金碧輝煌的貴妃椅內,另隻手頂著長長的金煙筒兒,一口一口吸啜著咽嘴兒,嬝娜四散的輕煙中,一張風華絕代的臉正微瞇著眼斜睨著自己。
女子雖不若菊仙歌年輕嬌媚,倒也明豔大方,眼神自有一股洞悉人情的精明世故,一身紅金縷衣、腳踩紅金葱鞋,除了頭花、耳飾、斑指一應俱全外,頸上戴著成串鴿蛋大的珍珠,兩手腕上掛著無數翡翠鐲,連腳踝處也是金鍊爍爍,彷彿要將所有珠寶盡穿戴上身,燈火映照下,光彩炫目,一切似乎變得迷幻,令人無法透視她的神情。
菊仙歌道:「金嬤嬤,多虧風少俠相救,我才回得來。」
金嬤嬤上下打量風小刀一番,似笑非笑地吐出了令人詫異的話語:「嘖!好貨色。」
風小刀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,只覺得待在兩位絕色佳人中,竟有一股莫名寒意從背脊升起,急忙拱手告辭,逃也似得離開,卻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噗哧嬌笑。
風小刀急急趕往櫻雨亭,手中緊握那枚菱花鏡,直想著該怎麼鼓起勇氣送給小蝴蝶,好表達心意,想到小蝴蝶能重新展露笑顏,他心中一甜,更是加快腳步,飛奔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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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影清冷、長空寥落,櫻雨亭孤寂而蒼涼,映入眼簾的竟是亭樑上懸掛一襲熟悉的藍衫身影,隨風晃盪!
風小刀心口驀地一縮,幾乎不能呼吸,莫名的恐懼潮浪般湧來,令他混身不由自主地顫抖,他咬著牙用盡力氣疾奔過去,抱下亭中垂掛的身影,懷中之人竟輕如蝴蝶,一隻冰冷、已無生息的蝴蝶!
點點星光灑映下,夜色中的紅櫻隨著寒風漫天飄舞,宛如血雨紛飛,風小刀不能置信地擁著那瘦弱的身子,喉間哽著永無機會說出的話,那張曾經嬌俏如春花的臉龐,如今蒼白而無血色,緊閉的眼、發紫的唇、散亂的長髮,不知生前遭遇過什麼驚嚇折磨!
他的心似被猛然剮空般,四肢百骸全無半分力氣,只能不斷地往下墜,墜入痛苦與悔恨的無窮深淵中,四周已黑暗得再沒有半點光亮。
「碰!」猝不及防下,風小刀背心突然被一巨掌重擊,直飛出數丈之遙,他口中噴吐鮮血如霧,但覺自己的魂魄連著身子俱已碎裂成灰,消失在天地間。
朦朧中,似乎見到一白髮散亂、滿身酒臭的男子出手奪去小蝴蝶屍身,在意識消失的瞬間,他心頭忽然浮起一絲安慰:「這一掌正好了結那無盡的痛苦……」他手中緊握一塊撕下的藍色衣角,就此昏迷過去。
奪去小蝴蝶屍身的散髮男子飛身狂奔,不知奔了多少路程,直到奔入竹林裡,在一座墳墓前頹然跪倒,他手中緊緊抱著小蝴蝶,用他的頭,一次一次重擊在石墳上,鮮血和著淚,一滴一滴落在懷中那清麗的臉龐上、石碑上,沒有言語,卻比嚎啕大哭更悲涼,月光淒淒,映著墳上鐫刻的字正是「愛妻 冷無思之墓」。
「十年生死兩茫茫,不思量,自難忘,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,小軒窗,正梳妝,相對無言,惟有淚千行……」林間忽傳來幽幽歌吟,緲緲迴盪、如泣如訴,由遠而近,唱得傷心人幾乎斷了魂。
黎明前的黑暗最是黑暗,黑暗中緩緩走來一道曼妙身影,藕衫款款、蓮步輕移,明豔的容色彷彿為絕望的處境帶來一絲曙光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