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不似秦樓上.吹簫空學仙
沈棄夜晚守城,白日便回到蘇家的僕舍裡歇息,睡夢之中,他總會回到山崖上,與那名恐怖敵人歷經一場狠烈廝殺,直到所有的同伴都倒下,他墜落懸崖,消失在蒼茫之中,然後驚醒過來。
這日沈棄已到惡夢盡頭,正要跳下懸崖,忽然聽見一聲低沉的男子呼喚:「沈棄!」
沈棄想起身,卻感到被束縛住,不禁又沉沉睡下,那低沉聲音再次呼喚:「沈棄!」
對一個敏銳的武者而言,明知道有人接近,卻無法起身防衛,是一件極不安的事,但沈棄無論如何掙扎,始終無法清醒,正當他額冒冷汗、全身僵硬時,卻聽到那聲音說道:「你跟我來。」
沈棄不知如何起身,只感到自己渾渾噩噩跟隨在一個老者背後。老者一身灰袍,兩鬢微有稀霜,但身軀挺直、腳步沉穩,行走時,寬袖大裾隨風飄動,顯得氣度從容、瀟灑泰然。
沈棄心知這老者是個非凡人物,心中好奇,想追上去瞧個究竟,便跋足飛奔。他自負輕功一絕,老者也只用一種穩定的速度前進,但不知為何,他怎麼都無法超前,也看不見老者的面貌。
過不多久,兩人來到一空曠處,神祕老者忽然站定,負手而立,以背相對。沈棄心想這是大好機會,正要移身到前方,老者卻一聲輕喝:「站住。」短短兩字充滿著威嚴,沈棄聞言,竟是不由自主的止了腳步。
神祕老者道:「我此刻要殺你,是易如反掌。」
沈棄一愕,知道他說的不錯,正要提功戒備,只聽老者又問:「你要如何抵抗?」
沈棄答道:「拼命!用盡所有招式!」
老者道:「我武功高你許多,你就算用盡招式也是枉然!」
沈棄聳聳肩笑道:「不試試,怎麼知道?我的名字是『沈棄』,可不是『放棄』,只要有一絲機會,就要盡力!」
老者微一思索,道:「你求生意志很強,明知必死無疑,也沒有半點害怕,並不是遇事就退縮,只會自殺的懦夫,很好!」
沈棄心中一凜:「前輩這話是有心還是無意?我在懸崖上自盡的事,從未對任何人提起,他為何這麼說,難道他清楚那件事情?」
老者道:「你的武功太雜亂,那些花巧招式只是武學之末,就算練得再熟,也難臻絕頂境界!」
沈棄道:「此刻我雖打不過你,但只要存活下來,就有機會練到更高深的武功。」
老者緩緩道:「真正的高深武學,必是以心性為根底,以全身相呼應,最後才付諸於招式,如此心、身、式三者全然融合,一旦出招就是石破天驚!」
沈棄恍然明白他不是來殺人,反而是來教武功,正驚愕間,老者又道:「你此刻最大的問題是『心』!你神思迷茫、心門閉鎖,如此怎能領悟頂尖武學?我傳授你三個境界,為你重新鑄心,你若能體會,必有一番新天地!」
「三個境界?」沈棄心念才動,老者突然飛身撲來,雙掌狠厲得似要抓破他天靈,沈棄趕緊一個矮身綣首,滾跌開去,老者再度攻來,身影幽靈飄然、變幻無方。
沈棄最擅長的就是快速移位,竟連對方的身影都看不清楚,實是太不可思議,他只能狼狽閃躲,躲了一會兒,神祕老者已悄然離去。
「碰!」聲大響,沈棄閃躲間,背心撞得疼痛,睜開雙眼,才發現自己抱首綣身,從木床上滾落地面,心中實在驚奇:「難道我是在睡夢中練功?又是誰來教導?」
他稍稍歇息,就上城樓守衛,望著遼闊浩瀚的星海,心思特別寧靜清澈,忽然覺得老者速度未必快過自己,但每一招式都是出乎意外,從料想不到的方位進攻過來,才顯得匪夷所思。
他守完一夜的城,並不回房睡覺,而是去追查神祕老者的行蹤,白天裡四處察看,夜晚守城時也特別留心,連著幾日不眠不休的追查,始終未發現可疑人物,心中更覺奇怪:「馬邑居民看來都十分普通,想不到竟隱藏著神祕高手?那人為何要傳授我武功?難道是要我守護天刑者?蘇小姐真是天刑者嚒?這件事關係著大唐國運,月陰宮殺手一定還會再來,我得小心守衛!」他隱隱覺得身邊出現的人、事,似乎都有微妙的關聯,一時間卻理不清頭緒。
每個夜晚小曌仍來陪伴,她發覺沈棄目光不再只專注著城中街道,偶爾會落在西南角落、蘇家的後花園裡,若有所思。
蘇小姐閨名單一個「鶯」字,年約十四,已屆婚齡,其溫婉美麗遠近馳名,許多王公貴族子弟都仰慕不已,只是蘇家對這個寶貝女兒的婚事極為挑剔,並不露半點口風,急煞了許多上門求親的公子。大唐的世家門閥觀念極重,像沈棄這樣的江湖浪人根本沒有半點機會,小曌因此更下定決心,一定要幫他贏得美人歸。
⿻
沈棄雖然對神祕老者十分好奇,但如果不乖乖睡覺,老者就不會出現,這一日他終於放棄追查,時刻一到就去午睡,果然又聽見那低沉呼喚:「沈棄!」
沈棄趕緊循聲追去,只見神祕老者立在茫茫白霧之中,問道:「我所說的境界,你可想通是什麼?」
沈棄答道:「意外!前輩的招式總是出人意料之外。」
老者仍背對著他,道:「你說得不錯!所謂『意外』即是『出其不趨、趨其不意;攻其不守、守其不攻』,攻守趨避都在敵料之外。你試試!」
沈棄提氣間已飛身而起,似消沒雲端,轉瞬間又從空中直下,直攻老者頂門,老者一舉手便將他逼退。但沈棄也不是弱手,一個空中迴旋,再度橫削過來,老者輕輕轉身,又避了開去。
沈棄曾受過嚴格訓練,也常常徘徊在生死邊緣,有時候敵人比自己強大數倍,也不能退縮,因此他每一回行動,從出手、滅跡、退離到躲藏,都會仔細計劃,因為只要稍有疏失,就是性命不保、拖累同伴。
久而久之,他不只事事嚴謹,這敏銳精算的思考也已內化為武功,到後來,連劈掌踢足都講究尺寸法度,總想以最少力氣、最快速度一舉解決對手,如此才有餘力做後續撤退事宜。
此刻他雖然失憶,仍保有原來的思路習慣,神祕老者既吩咐他要「意外」出招,瞬間他就看清最快、最好的攻擊位置,也精算出許多「意外」攻式。若是外人看來,只會看見四周盡是數道黑影撲來倏去,但神祕老者只身隨他轉,始終以背相對,卻有如親眼目睹,衣袖拂掠、連消帶打,就把他的招式一一破解。
沈棄感覺好像進攻了一輩子那麼長久,卻連對方的身子都沾不到,實在氣餒,雖然老者是高人,也不該應付得這麼從容,到了最後,沈棄甚至覺得任何進攻都是枉然,一旦意志軟弱,身手就更慢了。
老者冷嘲道:「這就是你的『意外』嚒?你精心設計的意外全在我意料之中!」即飄然退離。
這一場打鬥,耗盡心力,累得滿身大汗,只能盤坐修氣,待稍稍恢復後,一睜開眼,見到窗外夕陽西落,晚霞滿天,他匆匆梳洗過後,即奔上城樓。小曌早已等在那兒,微笑的望著他,雙瞳直比夜星更晶亮。
沈棄才坐下,小曌就打開一幅圖畫,道:「小姐讓我拿這幅畫來贈你。」
沈棄道:「我不懂畫。」
小曌見他神情冷淡,一時尷尬,囁嚅道:「小……小姐贈你的,你不喜歡嚒?」她見沈棄不肯收畫,小臉脹得通紅,硬是將畫遞過去、擱在他雙膝上,強顏微笑道:「你不可以拒絕美麗女子的心意,這不是男子漢大丈夫的作為,你仔細瞧瞧,或許也會喜歡的。」
沈棄見她神情靦腆熱切,也不好再拒絕,便拿了畫紙過來,只見這幅圖畫左邊是一大片懸崖山林,黑衣男子從高崖跳落,上頭還有一顆巨石滾下,快要砸中男子,看來十分危險。
沈棄覺得男子應該以硬拳直接擊破頭頂巨石,才最安全,但這幅畫卻不然,男子以左臂抱住右腰,右臂揚起有如大鵬展翅,神色從容,無懼巨石壓頂,那大氣的姿態更增添了書畫美感。
小曌輕聲問道:「這幅畫……畫得好嚒?」
沈棄道:「畫錯了!美則美矣,再一剎那,這人就要被壓碎。」
小曌以指尖點在男子左肩,虛畫了一條直線連接到巨石邊緣,道:「你瞧,他這個動作能讓左身微微偏低,剛好就避去石頭,也不需多花力氣,若是直接擊破石頭,會有大片碎石灑下,反而要割傷身子。」
沈棄仔細一瞧,才發覺小曌說得極是,石頭的最右邊緣與男子的左肩邊緣,還差了一線距離,男子的確不會被巨石砸中。作畫時,可以先用布尺丈量過,確實錯開男子和巨石的距離,但現實中,絕沒有人會為了保持一個優美姿態,冒著被巨石砸中的危險,直接擊破巨石才是最穩妥的法子。
沈棄所有出招都講究實際好用,絕不做虛假白工,心想:「只有大小姐的畫作,才會這麼不切實際,竟為了保持美感,去冒生命危險!」
小曌微笑道:「這個姿態又好看、又省力氣,你可想不到吧?」
沈棄不得不承認:「我的確想像不到。」忽然間靈光一閃:「這就是『意外』!」目光又盯著書畫許久,有了更深的體悟:「我和前輩打鬥時,他早已識透我個性謹慎,我每一個『意外』招式,其實都不是意外,而是刻意設計,自然也在他意料之中,我只有不照常理、不按自己心性出手,他才想像不到,才是真正的意外!」
「但我要怎麼做,才不像自己?」他不禁聯想到若是以女子繡花姿態出手,肯定會讓神祕老者大出意外,這一想自己也覺得好笑,心境頓時豁然開朗,但覺山石草木、飛鳥游魚、日夜星辰無一不可借用,原來在自己習慣之外,還有這麼多新鮮招式,這「意外」境界實是海闊天空、奇妙無比,他又思想半會兒,才把書畫小心翼翼的收入懷裡。
小曌從一旁悄悄望著他的臉龐,見他眼底閃著希望亮光,唇角竟還流露了一抹輕淡到幾乎看不見的笑意,再不是原來那樣冷漠沉鬱,對小姐的畫作也珍惜收藏,不禁暗暗慶幸自己做對了事情。
白日沈棄睡夢時,神祕老者再度到來,沈棄不再快攻,大掌緩緩拍向老者背後,但手臂搖搖晃晃,宛若嬌花迎風,這一掌極緩、極慢,不夾半點風勢。
神祕老者仍是以背相對,雖然知道沈棄出了招,但感受不到任何氣勁,無法判斷他的招式去向,不得不微然側首,以餘光掃去,見他竟願意使出這嬌美姿態,頗是驚奇,但知道他已領略「意外」境界,也暗暗稱許。
老者見他掌心逼近,正要抵擋,沈棄卻收了掌式,快速戳出十數指,全是從稀奇古怪的方位刺到,老者不願露出面貌,只能反手抵擋,甚是不便。
沈棄原以為可逼得他回身應付,看見他容貌,不料老者一個後空翻,就落到背後,沈棄回身一看,老者早已飄然遠去,此後幾日都未再出現。
每個夜晚,沈棄都在城樓上勤練「意外」之招,他心中冥思各種千奇百怪之象,試招時盡天馬行空,巧妙也好、笨拙也罷,只求意外,不只出敵意外,更要讓自己意外。
初時還有些左支右絀,一個劈空掌和一個迴旋踢並無法接連使出,但經過幾天鍥而不舍的練習,這些奇怪招式漸漸都能暢連起來,簡直達到了融合無痕的境界,但並不是那一門、那一派的武功,甚至脫出了武學的常軌。
經過這段「不像自己」的學習,沈棄心中生了許多趣味想法,漸漸變得活潑開朗,不再像原來那麼冷漠嚴謹。
過些日子,神祕老者又出現夢中,仍是以背影相對。沈棄伏首下拜,道:「前輩與我素不相識,卻特地前來傳授神功,請受在下一拜。」完禮起身之後,又問:「此番恩情,應該如何回報,還請前輩示下,我必盡力做到。」
老者道:「我會傳授你武功,是因為有人替你說情,我又見你本性不錯,這才指點一二,你不必追根究柢,也毋須對任何人提起!」
沈棄道:「是,晚輩必守口如瓶。」又想:「誰為我說情?難道是小姐身負天命,老爺因此請來高人,傳我武功,好保護小姐?」
蘇家是官宦之家,有錢有權、交遊廣闊,自然可能結交一些江湖異士,答案已呼之欲出!
神祕老者轉身過來,卻戴了個青鬼面具,因為他知道以背相對,已無法勝過沈棄,打鬥間,必有露出面貌的時候,所以乾脆戴了面具來,道:「你既然已悟透『意外』,就盡力試試吧!」
沈棄武功原本就高,此刻再將「意外」發揮到極至,自覺已到了罕逢敵手的地步,也逼得神祕老者正面對戰,可是一旦對方真正出手,竟然一敗塗地!
無論他如何意外出招,神祕老者竟然又回到了八風不動,只身隨他轉、見招拆招,而且招招盡破解的地步,要不是沈棄對著他的正面,肯定會以為自己毫無長進。
老者收了手退開,問道:「你體悟了什麼?」
沈棄道:「以逸待勞!我出招再意外,前輩始終以逸待勞,等看清我的動作才出手,如此就萬無一失。」
老者讚許道:「你悟性確實不錯!這第二個境界『逸勞』,乃是『誘敵先至、以逸待勞;審慎明辨、伺機動之』,意思是說與敵對戰時,身心要完全靜止,等看準敵人招式才出手,如此後發先至,反而能贏得勝機。像你這樣速度快的武者,很容易達到『意外』境界,但要忍住衝動,做到『以逸待勞』,可就難了,你試試!」
沈棄立於中央,換成老者進攻。起初沈棄還能耐住性子,憑著矯捷身手抵擋,但不過數招,就覺得如果等對方掌式逼近才抵擋,根本是等死,再按捺不住的先發制人,一旦主動出招,更忍不住連發一輪快攻,情勢因此倒了過來,竟又變成沈棄主攻,而神祕老者才是「以逸待勞」。
鬥了大半天,沈棄始終無法擺脫舊習慣,神祕老者冷聲道:「你就像驚弓之鳥!」即收手退離。
當晚,沈棄守城時仍苦苦思索,始終不得其解。小曌再攤開一幅畫,道:「小姐讓我拿畫來給你。」這幅畫十分簡單,只是一名黑衣男子坐於溪畔垂釣的情景。
小曌又道:「小姐還讓我捎個口信給你,明日酉時,五里坡外的桑乾河畔相見。」
沈棄想向蘇鶯道謝救命之恩,翌日便如期赴約,到了河畔,卻只有小曌一人坐在河邊釣魚,她一見沈棄,立刻招呼道:「小師兄,快過來!」
沈棄依言坐到她旁邊,小曌將釣竿塞入他手裡,叮嚀道:「小姐讓你先釣魚,她一會兒就過來,你若能釣得十條小魚送給她,她一定很歡喜。」便起身離去。
沈棄失了記憶,不知道應該怎麼釣魚,只拼命拋竿甩絲,但溪水底下的魚群逕自游來游去,沒有上鈎者,他甚至覺得以魚絲射死小魚,還比較容易些。
經過了幾次失敗,他已知道太快拔竿會驚動魚群,太慢拔竿,魚一吃餌即走,也會落空,只有在魚咬餌的剎那出手,才能奏功,他必須全心感受魚絲微乎其微的震動,這是一場釣翁與魚兒的耐力角鬥。
剎那間,他心中一震,目光久久不能離開溪水,恍然明白釣翁垂放魚餌,就是「誘敵先至」,耐心等候,決不再動魚竿一絲一毫,當魚兒游得最近時,最令人焦急,也最需沉住氣,就是「以逸待勞」,等魚兒咬餌的剎那,快速抽起魚絲,就是「審慎明辨、伺機動之」。
於武道上來說,就是不急不懼,用全身心去感應對方氣勁,直到把握清楚,才瞬間反擊,如此就不怕對方還有後招、虛招,這就是「逸勞」的真諦。
從前他在追殺敵人時,常埋伏在暗處危地,有時等了幾日夜,快要渴死凍死,仍要拼著一口氣繼續等候。歷經漫長痛苦的等待,一旦敵影現蹤,他就只想速戰速決,從未想過這極大的耐心,在武道上是另一番境界。
當沈棄耐心等著第十條魚時,他已深得「逸勞」真髓,全身心都融注在那一條細長的魚絲上,再看不見外邊事物。
「玎!」一聲琴韻激越響起,打破了這一方寧靜,沈棄心神稍分,魚絲輕輕一震,他急忙扯起魚竿,這第十條魚卻已被琴聲驚跑了,功虧一簣!
沈棄抬首望去,只見遠方河面漂著一條小舟,正是蘇鶯坐於舟裡撫琴,婢女青眉一邊搖槳,一邊清脆唱曲:「關關雎鳩,在河之洲。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參差荇菜,左右流之。窈窕淑女,寤寐求之。求之不得,寤寐思服。悠哉悠哉,輾轉反側……」
這一對主僕在舟上賞月、彈琴、吟歌,自得其樂,並未瞧向岸邊,因為月色昏暗,距離又遠,她們看不清沈棄容貌,只以為是尋常釣客,也不在意。
青眉青春活潑,歌聲悠揚愉悅,唱得十分起勁,彷彿自己就是那窈窕淑女、君子的好逑。反而蘇鶯的琴聲冷冷淡淡,傳盪在這塞外寒夜、空曠江面上,迷離動人之外,別有一種說不出的淒涼。
沈棄想上船道謝,卻見蘇鶯十分專注彈琴,就像初次見面時,她也是目空一切,但這高傲姿態並不惹厭,反而有一種幽靜出塵的味道,讓凡夫俗子感到汗顏。沈棄一時覺得自己這粗魯漢子若上船去,不免破壞了美人泛舟的雅緻,實在大煞風景:「我第十條魚也沒釣上,又何必冒昩打擾?」便收了釣桿悄然離開。
接下來的日子,沈棄沉浸在「逸勞」的境界裡,連崖頂廝殺的惡夢也不做了,一心只希望盡快練好武功,再見到神祕老者。
過了十數日,神祕老者終於又到來,道:「我知道你已勘透了『逸勞』,第三層境界是『無常』——『招無常勢,如水無常形、五行無常勝、四時無常位』,萬物最無常者,莫過於水,水能千變萬化、因勢而改,武道也是如此。」
沈棄想道:「『意外』是出招沒有固定形式,這與『無常』又有什麼不同?」他心念才動,老者已發掌攻來。
沈棄感到這掌勢說不出的古怪,但老者攻式極快,逼得他實在無法多想,只能勁貫於臂、提掌相迎,兩人掌風一交觸,沈棄才發覺對方真正殺著是在下方,老者足尖凝聚著一股陰柔氣勁,無聲無息的踢來。
「啪!」沈棄左腳一拐,撞開老者強力一蹴。
神祕老者足尖才退去,立刻氣往上提,凝勁於臂,雙掌交錯出陰陽剛柔多種勁力,沈棄武功雖然大進,仍被這詭異身法和變化多端的掌勁給迷惑,時時中招。
神祕老者攻了一陣,便飄然遠去,獨留沈棄在夢中冥思,他沉睡許久才甦醒過來,一見滿空夜星,趕緊到了城樓,卻見小曌已攤開第三幅畫,道:「小姐又讓我送畫來,約你到水瀑相見。」
沈棄知道蘇鶯畫作與夢中武功實在有著微妙關聯,也就不再推拒,直接把圖畫拿了過來。這一幅圖畫是前方高崖,四周千岩競秀,崖頂有一大片飛瀑狂瀉而下,黑衣男子盤坐水瀑之中。
天才微亮,沈棄就趕去水瀑邊,只見漫天水流宛如成群白龍磅礴飛下,衝撞在水潭、石岩,激起大片水花,傳出轟隆隆巨響,實比畫作更驚心動魄。
他面對這大自然的力量,心中感動,知道將在這裡悟出另一層境界,卻還捉摸不到頭緒,於是飛縱到水瀑之下,盤膝而坐。他明明是來體會「無常」,卻感到要能坐在這龐大的沖擊力道之下,反而需要最「穩定」的力量。
他靜坐數個時辰,閉目苦苦冥思,仍體會不到水瀑與「無常」的關係,直坐了一日一夜,清晨曙光穿透水幕灑照在他臉龐,才猛然想起這一夜未去守城,不知小曌是否仍在城樓上等著自己?
他睜開雙眼,只見眼前情景與遠觀水瀑時並不相同,除了水柱連成大片白幕之外,水瀑、水花更激盪成滿天水珠、飛霰,又化成篷篷煙霧,宛如雲海縹緲的奇景。因為塞外風寒,飛濺在青石上的水花,才一會兒就凝成薄薄冰晶。
他不禁心生讚嘆:「水柱、水霰、水霧、薄冰,明明本體都是水,竟有這麼多面貌,真是奇妙!如果我體內的罡勁能以不同方式發出,像水一樣,可磅礴、可柔軟、如冷冰、如飛霧,就會產生不同的力量,所以『意外』只是招式上的變化,而『無常』卻是內勁的變化!」
當沈棄多體悟了一層武道,身上雖受強流沖刷之苦,內心卻是從未有的澄澈明淨,他精光透過水簾遠眺而去,所看天地與從前竟是如此不同,胸懷更大為開闊:「武道無常,人世也無常,我既然失去記憶,就是老天給我機會重生,我又何必苦苦執著過去的包袱?從今以後,應該隨心隨意、自在快活才是!」
忽然間,他瞧見飛瀑下方、水岸對面坐了兩位少女,一位正是溫婉丰儀、麗色無雙的蘇鶯,仍然專注彈琴,琴聲冷冽,融入澎湃的水瀑轟聲之中,別有一番曠然韻味。
女婢青眉依然唱著不合曲韻的情詩:「蒹葭蒼蒼,白露為霜。所謂伊人,在水一方。溯洄從之,道阻且長。溯游從之,宛在水中央……」唱得賣力陶醉,彷彿自己就是在水一方的美麗伊人。
在體會了「無常」之後,沈棄更加肯定蘇鶯的畫作正是來指點自己:「小姐不只是救命恩人,更請前輩來傳我武藝,此恩情當真難以回報,我一定要好好守護她。倘若她還有什麼要求,我都應該盡力做到才是。」便決定過去致謝。
但兩人之間隔了一個大水潭、許多岩石和樹叢,實在是「道阻且長」,沈棄才想施展輕功穿水越石,蘇鶯卻已嬝娜起身,挽著青眉攜琴離去。沈棄眼見救命恩人近在咫尺,卻始終沒機會道謝,不禁悵然遺憾,再加上小姐明明約了自己,等見了面,又相避甚遠,也令他感到似被愚弄。
他回到屋舍小憩一會兒,又上城樓守衛,小曌見他神情淡然,並無半分喜色,再也忍不住,幽幽說道:「你和小姐河上泛舟、彈琴傾心,一定很詩情畫意了……」
沈棄不知如何回答,只淡淡道:「沒什麼。」
小曌暗暗嘀咕:「早知你是這樣了,真枉費人家一番苦心!」只得婉言勸道:「小姐是大家閨秀,自然是羞赧矜持、嚴守禮節,就算心裡有意,也要裝作無意,你是大男子,應該主動些才是。」
沈棄道:「我一個粗魯漢子若貿然接近,恐怕會驚嚇了她。」
小曌愕然道:「怎麼你沒上船嚒?」
沈棄道:「我們每次都相離甚遠。」
小曌一時氣結:「青眉唱了歌邀請你,你卻沒上船?」
沈棄沉默半晌,才道:「我並不明白她唱什麼。」
小曌恍然明白,暗罵自己糊塗透頂:「我悄悄買通青眉,讓她帶小姐到河上遊船、水瀑彈琴,還教青眉大唱情歌,招呼他上船,誰知……我竟沒想到他從小習武,並不讀這些情詩!」便認真解釋道:「青眉第一次唱『窈窕淑女、君子好逑』是說小姐這樣的淑女,正是你這位君子的好伴侶,第二次唱『所謂伊人、在水一方』是說小姐這美麗伊人正在水中央等著你……」
沈棄打斷道:「小姐並無這意思。」
小曌著急道:「她一次次贈書畫邀約你,怎會無意?」
沈棄道:「倘若我也無意呢?」
小曌一時愕然,內心卻忍不住有一絲喜悅:「他是什麼意思?難道……難道……」吶吶道:「許多王公名士都十分仰慕小姐,也沒這福氣,你怎麼不知珍惜!」
沈棄道:「我不是什麼王公名士,也不懂琴棋詩畫,只是居無定所、朝不保夕的江湖浪人。」
小曌想道:「原來他是顧忌身分懸殊,又捨不得小姐吃苦,才不願攀求這門親事,否則像小姐那樣的人品,又有什麼可挑剔?」忍不住輕輕一嘆,只是這聲嘆息卻不知是為了沈棄,還是為了自己?
她定了定紛亂的心思,柔聲道:「你別輕看自己。」
沈棄平靜道:「我沒有輕看自己,這是事實!」
小曌也知道他二人身分有差距,心中早有打算,道:「長孫先生原本就很看重你,只要他向陛下舉薦,你立刻就能當個小武官,以你的身手,一定很快立下戰功,到時候拜官封將,與小姐就是門當戶對,小姐美麗嫻淑、才華洋溢,真是最好的伴侶了!」
沈棄點點頭,一臉認真道:「倘若開琴坊畫坊,她確實是生意的好伴侶。」
小曌以為自己聽錯,呆了半晌,才忍不住噗哧一笑,道:「原來你這座大冰山也會說笑!」
「大冰山?」沈棄一愕,笑道:「妳比我好嚒?倘若我是大冰山,妳肯定就是小冰山了!」
小曌拍手笑道:「哈!大小冰山碰在一起,那可是冰水交融,再也分不開了!」
沈棄見她難得歡笑,道:「妳這樣很好,小姑娘應該多點笑容才是。」
小曌一時忘形,笑得開懷,被沈棄這麼一說,反而忸怩起來,垂下玉首,心中輕輕一嘆:「小曌啊小曌,他隨口一句話,妳就歡喜得不得了,其實妳笑得再美,也不及小姐十分之一,他應該匹配最好的姑娘才是,妳怎可胡思亂想、胡言亂語!」
沈棄見這小姑娘又開始陰陽怪氣,忍不住盯著她看,小曌被他精眸一探,更是臉紅心跳,趕緊低了頭,羞赧道:「你……你為何這麼看著人家?」
沈棄從懷裡拿出一支木簪,道:「那日我到鎮上,瞧這木簪子挺精緻有趣,就買回來給妳。」
「你……送簪子給我?」小曌見那木簪形似一根橫枝,枝上棲著一對小鳳凰,十分小巧可愛,驚喜得幾乎說不出話來,心中怦怦想道:「這是鳳凰于飛之意……」她偷瞄了沈棄一眼,只見他神情輕鬆,毫無忸怩地說道:「妳總是一身灰灰黯黯,如果佩上個鮮豔小簪子,就顯得朝氣些。」
小曌想道:「他其實不明白這簪子的意思,只是隨手送了給我。」
沈棄微笑道:「喜歡嚒?」
小曌忍著淚水,用力點點頭,道:「喜歡!」
沈棄記得買簪子時,那小販說:「這是鳳凰于飛的意思,姑娘家最喜歡了!倘若你送了給她,肯定能贏得美人芳心,教她感動得淚眼花花,從此死心塌地、以身相許,那就喜事大成了!」
他見小曌果然淚眼迷濛,想道:「那小販倒沒騙我,小姑娘真是很喜歡……我和她也不是什麼鳳凰,只是茫茫蒼原裡,漂泊無依的孤雁罷了!我們各自流浪了千里,偶然遇到一起,就這麼相依相伴……」他微笑道:「我幫妳插上!」也不等小曌答應,逕自托起她的長髮,簡單束了一個小鬟髻,又輕輕插上木簪固定。
小曌雙頰緋紅、玉首低垂,羞答答地任沈棄為自己妝點,感受著他指尖堅定而溫柔的撫觸,心中甜蜜無比。沈棄見她睫梢上染著點點晶淚,皙嫩的容顏被霞光映得雪裡透紅,心底不禁湧上一陣暖意:「但從今以後,我們有了彼此,再不是孤孤單單了……」忽覺得眼前這溫柔嬌羞的神態,實是比任何天仙美女還要動人,心中一蕩,幾乎想低頭親吻她臉龐,才微微貼近,小曌驀地抬起頭來,一雙瑩瑩水眸凝望著他,微笑道:「好看嚒?」
沈棄忙斂了心神,假裝左右瞧個兩眼,笑道:「好啦!這下子得在『冰山』後面再加兩個字才行。」
小曌靦腆問道:「什麼字?」
沈棄笑道:「美人!」
小曌心念一轉,已知他說自己是「冰山美人」,她從來不曾受人稱讚,頓時展顏如春花綻放。沈棄看她笑容燦爛,宛如孩童,與平時沉暮氣息完全不同,又道:「妳其實只是個小娃娃,應該說是冰山小美人才對。」
小曌心中黯然:「在你眼裡,我只是個小娃娃,所以我得再長大一些,你才會當我是姑娘家,可是我已經來不及長大了……」她輕輕說道:「小師兄,謝謝你,這是我一生中最寶貝的東西了,任何珍珠財寶都比不上,就算給我全天下,我也不換!」
沈棄笑道:「傻姑娘,不會有人拿全天下跟妳交換一根木簪子!」
⿻
此後,鬼面前輩消失了一段時間,沈棄自行勤奮修練,把「意外」、「逸勞」、「無常」三個境界融合自己原來的「精準」,出招時不按常軌,但指尖、拳眼、足尖所到處,都能擊敵要害,分寸不差,幾乎到了隨心所指、一招斃敵的地步!
從前他總是苦行苦修,許多招式更是歷經生死拼搏,才學習得來,所以他並不喜歡武功,更厭惡武者身分,只不過那既是保命工具,便要練到最好,此刻終於體會到高深武學的玄妙,其暢美痛快實無法言喻,也明白了天下英雄為何都沉迷於追求武道高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