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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 蘭亭香榭

「『報怨以德,聖人終不為其大,故能成其大』,小刀,你可知這話的意思?」

「這意思是常道玄德、萬物平等,讓天地自然道德來回報人間恩怨。」

這一日,師徒倆坐在茶亭上品茗賞景,若水鶴髮童顏,容光煥發更勝當年,而昔日的落魄小童,如今已是健壯少年,英氣挺拔、一身修為,唯一不變的是那雙濃眉大眼,黑白分明、點漆如墨。

若水道:「不錯!天地公理自有報應,何需人汲汲追求?」喝了口茶,又問:「你可知道師父為何這般問你?」

風小刀道:「師父要徒兒學習聖人。」

若水微微一笑,道:「十二年前你我一場機緣,得以成為師徒,你卻有一個問題始終沒有回答我。」風小刀心想自己一向遵循師命,怎會欠師父什麼事情?只聽若水續道:「我曾要你不可報父仇,當時你並未答應,為師見你年紀幼小,也就不堅持。」

風小刀不想師父竟又提起此事,心中一沉,只低頭不語。

若水緩緩道:「十二年來,我除了教你武功外,也讓你修習無邪門的『上善清心咒』平靜心思,希望在高峰之上,仰望天地悠悠,俯瞰山海遼闊,能慢慢開闊你的心懷,可你性情太過風火,直至今日,你對仇恨仍縈縈於胸。」

風小刀雖然明白當年黑風寨實為大惡之徒,但菊香村那一夜的慘況,始終在腦海揮之不去,於是將父仇轉到了除魔念頭上,道:「師父,我也想依您的話去做,可是我只要一閉上眼,許多事就會自然浮現,難道我們真要眼睜睜看著魔界危害天下嚒?」

若水緩緩道:「千年之前有一個人立下誓咒,願死後以『執念』化為魔者,自號『闇月聖神』,他收羅天地間千靈萬妖,創建了『十三月王朝』,又留下可一統人魔兩界的祕法,雖然大家一直不知這祕法究竟是什麼,但人魔之戰就此開始。」

風小刀驚訝道:「師父,您是說魔的元靈竟是人的執念所化?」

若水點頭道:「是,一個人若是過於執著,便容易瘋魔。你無心祖師天命將屆之前,也悟出這道理,所以在術法制魔、劍法除魔後,回歸本心,又創立無欲心法,便是要人太上忘情,萬勿執著,由本心拔除魔念。」

風小刀驚愕道:「這個用執念化為魔君的人,死而不滅,還想統一人界,野心可真大!」

若水道:「不,此君因深執不棄,死後仍要化為厲魔,是個可憐人!他所創的絕世魔功稱為『殘天闋』,『殘天』二字意謂著『天有殘缺、世無圓滿』,你便知他其實是個傷心人!」

風小刀終於明白師父為何苦勸自己放棄報仇執念,但深種於心的禍根,怎能說化就化?

若水道:「我無欲派的武道乃是順應天道,讓天地自然來回報人間恩怨,所以你心中越執著,武功就越受阻礙,你刀法練得再精妙,心念若不正,終難大成,你至今修完心人界,進展雖不差,但想再上一層樓,難矣!」

風小刀低垂著頭,萬分沮喪:「師父,對不住,是小刀辜負了您!但我這一生修為是否就只能這樣?」

若水嘆道:「這也不能怪你,幾年下來,為師想通了一件事,與其硬逼你斷却恩仇之念,不如讓你重入紅塵,也許經一番歷練,你心境上自會有新天地。」

下山修練對一個學有小成的少年來說,實是興奮無比,但想到要與相處十二年的恩師分別,風小刀又覺萬分不捨:「可我還想多聽師父教誨、多多服侍您。」

若水笑道:「傻孩子,我不過要你下山辦點事兒,等事情完成後,你若捨得外面的花花世界、人情牽纏,盡可回來陪師父一同吟風弄月,為人只須隨性自在,毋須拘泥。」

風小刀用力點點頭:「我一定會盡快回來,倒不知師父要我辦什麼事?」

若水道:「無間島將於七月初七舉行除魔大會,我雖不參與,但你可去見識見識,順道拜會島主刑無任,屆時無邪掌門也會到,自從你綠水師伯失蹤後,路無常已接掌無邪門了。」

風小刀只在幼年見過路無常夫婦,十二年來,再不曾見過外人,看著自己手上的咬痕,忽然想起佻皮的遙兒,不知他後來有沒有向爹娘告狀?又想自己既要下山除魔,總得把對手摸清楚,問道:「魔界除了魔君之外,還有什麼厲害人物?」

若水緩緩解釋:「魔界中以魔為王族,其下尚有靈、邪、夢三支:靈族以五靈王為首,各有所擅,鷹王武功卓絕、蛛王精於使毒、狐王長於追蹤,狼王則擅群鬥。當年菊香村一戰,魔君被收了元神,蛇王隕命,魔門因此封閉,許久都未再興亂,倒是邪魂一支,雖本事不高,卻最常攪擾人界,至於夢族,則從來無人見過。」

他從懷中取出一錦囊,交予風小刀:「這是三魂珠中的胎光珠,你好好保管,不可開啟,待找到爽靈珠後,就交予路無常,使三珠匯聚。九天玄葫只能封閉幽鬿元神,不能真正除去魔君,所以這些年來,大家仍不停尋找爽靈珠,為的就是荒塵刀,相傳這神刀可毀天下任何妖魔,你下山後也須留意此事。」

風小刀疑道:「倘若只有荒塵神刀可誅殺魔君,那歷任魔君又是如何身亡?」

若水搖頭道:「此事乃魔界之祕,師父也不知曉,我們總要到下一任魔君出現,才知道前任魔君已身亡。」他知道風小刀立志除魔、仇心熾烈,深深望了愛徒一眼,道:「有件事在師父心裡很久了,就是關於你父親……」

風小刀雙目一亮,若水語重心長地道:「如今那名魔子也長大了,當時他能一掌化人為劫灰,應已修了殘天闋,這魔功十分可怕,在你未修至太上界前,若遇則避!」

風小刀心想:「見殺父仇人,只能避不能戰,枉為男子!」但見師父眼中慈愛甚深,又想:「師父這般疼愛我,我若不珍惜性命,豈不辜負他老人家?」即點頭道:「小刀明白。」

若水見他應允,甚感欣慰。風小刀心底忽地雪亮:「師父怕我敵不過殘天闋,才阻止我報仇,為的是保住我小命!風小刀啊,你如此不長進,日後定要加倍努力才是。」

過二日,若水於崖頂送行,交給風小刀一把利刃,道:「這寶刀是『將邪劍閣』閣主所鑄,名為『薄冰烮火』,十分精厲,你行走江湖時,需留人一線,不到生死相搏,勿斷人兵器、取人性命。」

風小刀伸手接過,即感到一股寒氣源源傳來,他自小跟著父親打造兵刃,雖然技藝不高,總有眼識,一見此刀大為驚嘆,方知何謂神兵仙器,這刀身只有一般長刀的一半,輕薄透明如蟬翼,閃爍著點點寒星光芒,刀柄有一暗扣,他輕輕一按,「唰!」竟從另一頭伸出一把更短小精利的匕首,金光四射,熱氣蒸騰。

原來這薄冰烮火乃是雙頭刃,刀柄在中間,形如刀、輕勝劍,兩刀拆離運用,可衍生許多變化。

若水叮囑道:「你遇了難事,盡可與路無常商量,真不能應付就回來,毋須逞強。」

風小刀跪下拜別若水:「師父放心,我定當十分謹慎,務必尋得荒塵神刀,也請師父珍重。」心中卻想:「遇了麻煩,我當自行解決,別打擾師父清修。」

若水豈不知風小刀脾氣,只是就如在家父母,總會對出外遊子多多叮嚀,望著徒兒飄然離去的身影,憶及他幼時的驚慌,不禁捻鬚微笑:「這孩子終於長大,可以自己下山了。」


風小刀初次下山,心情十分昂揚,一路施展輕功奔馳在山林間,萬叢樹尖在足下呼嘯而過,他越是飛奔越是快意,直到暮色昏暗,才陡然想起需找地方歇息,但放眼望去,四周盡是荒蕪,只遠處有一座古剎,他即趕步前往。

這座斑剝殘破的荒廟,匾額歪歪斜斜地懸在門簷上晃盪,「山神廟」三個大字乍然映入眼簾,風小刀心尖一刺,不禁感慨:「這裡就是當年爹爹和我相約的地方,這條路我走了十二年,可爹爹卻再也到不了……」

他正自傷懷,忽見遠處有一大團青光向山神廟逐漸移近,他甚是好奇,身子一縱,輕如飛燕地掠上廟頂,足尖連點滴水瓦當,藏身飛簷突角之後。

不多時,下方奔來百多名漢子,似在搜索什麼,他們周身隱隱泛出青寒之光,雖未持半根火炬,卻將暗夜映照得有如白晝。

「在那兒!在那兒!」眾人吵嚷間,已快速包圍住一名漢子,風小刀以為這些人就要打殺,誰知他們竟化成青色光圈圍住那漢子,隨著追上來的人越多,光圈越來越厚、越轉越快!

那漢子慌亂地掣出長索左掃右盪,每每擊中光圈處,即傳出悽厲慘叫,光點散亂飛離,光圈也立刻空出缺口,只是很快地又被後來的人補上。眾邪時而吃吃地笑,時而厲聲慘呼,在這幽幽深夜,荒蕪破廟前,情景十分駭異。

漢子長索團團飛轉,將自己護得密不透風,初時還能抵擋,但時間一久,氣力不繼,長索揮得慢了,便露出空門。「啊!」漢子一聲慘叫,背後飛噴出血,青色光圈化出無數邪鬼利牙,瘋狂撲咬,彷彿猛獸爭食,要將那人分啃而盡。漢子背上、大腿、手臂血肉飛濺,他拼死抵抗,長索甩得十分凌厲,眾邪又是一陣陣哀嚎,飛快地消散。

眾邪一時不敢靠近,光圈只圍著漢子頻頻打轉,忽然間,一邪魂衝出撲咬漢子右腕,漢子急揮手斬落,那尖牙立時散做光點消失,可漢子右腕被撕咬成重傷,長索甩動不再俐落,眾邪心無顧忌,立刻圍殺上去!

「以多欺少,算什麼好漢!」風小刀俠義心起,顧不得誰是誰非,就拾起屋瓦捏成十數片,融入無欲正氣,翻手一揚,十多片屋瓦猶如利刃破空而去,眾邪嚇得急速飛離,躲避不及者,當場煙消雲散。受傷的漢子見光圈潰散,一溜煙地竄入草叢裡,消失不見。風小刀對這幫妖邪十分好奇,見受傷漢子已離去,便隱身暗處觀察。

眾邪雖心急獵物跑了,但又害怕躲在暗處的高手,過了許久,見再無動靜,才敢化回人形出現,邊撥弄草叢,邊恨恨咒罵:「小子不見了!讓他躲回草叢裡就難找了!」搜索一會兒,仍無收獲。

一老者啞聲道:「小子命不該絕,竟有高手暗中相助。」

另一聲音尖細搭腔道:「吱!該不是走漏風聲吧?」

蒼啞老聲道:「不可能!咱們這次行動隱密得很,不可能洩露消息。」

尖細聲又道:「吱吱!臭小蛇受了重傷,就算逃走也活不久。」

老者道:「無論如何都要尋到屍體,回去才好交代,要是滅得不乾不淨,可就麻煩了。」

另一光頭漢子大聲道:「就算洩了風聲又怎地?咱主子難道還怕那乳臭未乾的小子?真要打、我邪釋光肯定衝第一個,老的不在,難道還會打輸那個小的?我偏不信邪!」

尖細聲陰陰笑道:「吱吱!你偏偏姓邪!」眾邪一聽,不禁大笑。

那大漢拍拍自己的光頭,也覺得自己說的有些不妥,訕訕笑道:「邪語靈,你就會找我碴!俺姓邪偏不信邪,你待怎地?」眾邪聽他夾纏不清,鬨笑得更加厲害。

老者道:「這回咱們趁小子閉關,剷除了『蛇靈窟』,也算收獲不小,但還動搖不了他的根本,主子另外找了厲害幫手,準備一舉攻破他老巢,要是能引來無間島的火,就可收漁翁之利了!」

風小刀心下驚詫:「這些邪族才剛殺了人,竟又想陷害無間島,這事我非管上不可!」

邪語靈吱吱笑道:「佬吾兄,你好沉的心機啊,想把殺人的事推給無間島!」

老者道:「我邪佬吾是個什麼角色,能在主子面前說上話兒?這是那個外來幫手謀劃的!更何況無間島欠的血債難道還少了,怎算冤枉他?別說了,趕緊找人吧!」

邪釋光心有不忿、嘟噥道:「蛇靈窟也死淨了,就剩下這蛇崽子,他也真能躲,害得咱們在這兒晃盪!」

眾邪談笑間已率隊離開,風小刀輕身飛下,正想悄悄跟蹤,右踝忽被地上一物緊緊箍住,令他險些叫出聲來,低頭看去,竟是一隻鮮血淋漓的人手,月光也映出那人蒼白的臉貌。

「大俠、大俠……」青年一頭長卷髮辮,渾身是血、氣息奄奄。

風小刀忙蹲下為他輸入真氣療傷,道:「壯士,你還撐得住嚒?」

青年卻噴吐出一大口血來,嚇得風小刀急忙縮手,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?

青年咬牙道:「多謝大俠救命之恩,但我邪氣侵體太重,命不久矣,求大俠幫忙送個信……」他撕下一截衣袖,以鮮血潦草寫了「邪族盡滅數地」交予風小刀,道:「他們是魔界邪魂,已滅了我們,怕又去殺我兄弟,請你快去『蘭亭香榭』報個訊……」又指著衣袖底處繡的一尾小蛇,道:「蘭亭主人一見到我蛇靈窟的記號,就會相信你,大俠恩德,小的來世必報!」

風小刀心想這人不顧生死,只心懸兄弟,是個好漢子,道:「原然是魔界妖邪,難怪算計著無間島!大哥放心,魔界與小弟也有大仇,我必將信快馬送到,但我先帶你療傷!」

青年身子一顫,抬手無力地推了風小刀一把,道:「不必理我,快去!快……」似要再說什麼,卻是頭頸一垂,已然身亡。

風小刀安葬青年後即連夜趕路,但他從前隱居高山,江湖門派所知甚少,更不知什麼蛇靈窟、蘭亭香榭,只得先到附近小鎮打聽,在一番探詢下,才知道這蘭亭香榭原本是金華城中的一座荒廢古剎「蘭若寺」,約莫十年前,不知是哪來的大戶人家,召集了多少人力,一夜之間蓋起亭台樓閣,隔日一早雕樑畫棟竟已出現,蔚為當地奇聞,但大戶人家總神神祕祕,誰也不知裡頭住了什麼人。風小刀顧不得衣只蔽體、破爛不修,即馬不停蹄奔赴金華。


水通南國三千里,氣壓江城十四州」正闡明了氣勢雄偉的金華乃四方八路之樞要,更是前往無間島必經之地,此次除魔大會,江湖人物陸續匯聚到來,又逢城中將舉行寒食節慶,街道上熙來攘往、轂擊肩摩,十分熱鬧。

風小刀頓時大開眼界,但覺處處都新奇有趣,他雖欣喜卻不忘身負重任,不多時已來到蘭亭香榭門前,只見朱漆銅門深鎖,兩旁石獅、巨柱偉立,雖氣勢不凡,但與一般富商豪邸相似,並沒什麼特別。

風小刀上前提了門環用力敲擊,卻無人應門,他只得拼命敲門呼喊,過了許久,終於傳來一聲吆喝回應,誰知這聲回應之後,又過半個時辰,沉重的銅門才緩緩開啟,出來一位身著翠衫綠裙,嬌俏可人、水靈靈的姑娘,甜甜笑道:「這位少俠,請問有啥事嚒?」

風小刀忙道:「有一位蛇靈窟兄弟託我將一封書信交給貴戶主人,是十萬火急之事。」

翠衫少女道:「我家主人不在,二公子倒在,請少俠稍候片刻,容小女子通報。」

風小刀著急道:「是燒眉毛的事,不知你家主人何時可回來?」

翠衫少女道:「主人極少在此,這兒多是二公子主持。」

風小刀又道:「這事拖不得,就拜見二公子吧。」

翠衫少女道:「請隨我來。」

風小刀拱手道:「謝謝姐姐相領。」他才邁入門庭,就被眼前景色給震住了,倘若瞧見的是金玉滿堂、驕逸奢華,也不足為奇,可前方是一片芳草如茵、花團錦繡、群蝶飛舞的美景,幾個霓裳曼妙的少女正在整理花草,如此七彩斑斕的明媚春光,實如仙境。

翠衫少女碎步走入一芬芳小徑,見風小刀猶驚愕呆立,回眸淺笑道:「少俠請跟上了。」

兩人一路穿過繽紛花徑,翠衫少女總能輕巧地避過萬紫千紅,彎了不知幾彎,風小刀以為終於要到內堂,著眼處,卻又是一泓湖水,波光瀲灩、碧濤粼洵,真是好一幅「落霞與孤鶩齊飛,湖水共長天一色」的美畫,他終於知道為何需等上半個時辰,才有人應門。

湖岸邊輕泊一葉蚱蜢舟,翠衫少女回首欠身道:「蘭亭少有外人來訪,這小舟只供府中人使用,舟身過小,請少俠見諒。」說罷輕身躍入小舟,撐起了船篙。

風小刀跟著輕身一躍,落入舟中,翠衫少女瞧水波不濺,舟身不晃,笑讚道:「少俠好俊的功夫!」

風小刀微笑道:「姐姐過獎了。」他坐在船上,隨著小舟緩緩前進,望著這一片湖光水色,心情也輕鬆起來:「我若不是身有要事,就這麼悠悠晃晃,倒是美事一樁。」見翠衫少女面容甜美、舉止文秀,不禁想起幼年玩伴:「小蝴蝶如果也在這兒,一定會高興得唱起歌來,不知君伯伯﹑君伯母現在怎麼樣了,他們可還記得我?」想到七月初七,就能在無間島重逢,心頭微微一暖,耳邊彷彿繚繞著小蝴蝶清甜的歌聲。

翠衫少女搖船前行,美目有意無意地瞄向風小刀,心下暗忖:「這人功夫雖不差,可是一身破爛,神情天真,他說的急事也不知是真是假,倒不知二公子為何要接見他?」

風小刀順著她目光下望,才猛然發覺自己長髮散亂、一身破衣,他本來下山後就要打點一番,卻因急著送信誤了這事,心想:「他們是大戶人家,不嫌棄我形貌粗鄙,反倒和善有禮,主人該是個好人,倘若魔界真與他們為難,我定不能袖手旁觀。」

前方有一座白色九曲橋,連通湖心中央的白色涼亭,亭上簾紗輕舞,隱約可見羅幔內有一黑衣人負手而立,正憑欄凝睇這煙水濛濛之景,翠衫少女把船慢慢靠將過去,掛船繩在橋桅,讓身道:「二公子已在亭中相候,少俠請進。」

風小刀一上九曲橋,陣陣清雅幽冽的蘭香已撲鼻而來,令人心曠神怡,一路行去,更是千百奇蘭夾岸相送,涼亭入口處,左右兩旁的石柱各題了一句詩:「紅塵盡散無烽煙」、「入世不笑是癡癲」,橫匾「蘭心亭」,筆跡輕揚飄逸,盡顯主人瀟灑落拓之心,那黑衣人聽得背後腳步聲響,緩緩回過身來。

「這世上竟有男子長得比姑娘還靚!可……」風小刀微微一愣,彷彿周遭景色連同那翠衫少女全都黯淡無光,「可」什麼卻說不上來,他不自禁打個哆嗦,若說字如其人,這二公子陰鬱冰冷,與石柱上瀟灑的題字並不相襯。

「少俠請坐。」這二公子年約二十,聲音穩練、氣度偉岸,絕美的五官宛如雕刻,如雪的面容鑲著一雙幽深黑眸,眸底藏著陰鷙之火,一身鑲埋細金絲的綢緞黑衫,襯得他更加華貴神祕,一個人身上交融著冰與火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,實是說不出的奇特。他悠然坐下,修長細白的手執起玉壺緩緩斟茶,道:「我聽下人說,少俠是替蘭亭報訊而來。」

風小刀忙遞過血書,道:「是,小弟巧遇蛇靈窟的一位大哥,臨死前急託付給我,要貴府做下準備,以防魔界邪族來攻。」

二公子接了血書,瞧也不瞧地擺往桌旁,手中兀自溫壺,直到風小刀說完話,才抬頭望了他一眼,重覆道:「少俠請坐。」

風小刀見他並不驚詫,心想他們早就知悉了,就拱手告辭:「在下消息已帶到,還身有要事,就此別過。」他原本有意結交除魔志士,對方也有禮相待,卻不知為何,一見到這二公子,方才放鬆的心情全然不見,覺得自己似乎來錯了。

「莫急,」二公子斟著茶、緩緩說道:「少俠披星戴月,趕了數日路程,在下還未拜謝大恩。」

風小刀見他持禮相邀,若再堅持離去,也說不過去,只得坐下道:「不過舉手之勞,二公子不必介懷。」

二公子英眉一挑,微笑道:「敝姓月,名滅魂,請問少俠大名?」

「風小刀!」風小刀報上名號,暗想:「滅魂?好凌厲的名字,這是吳越八名劍中,除魔僻邪的劍名!」

滅魂將茶杯遞到風小刀面前,道:「風兄喝茶嚒?倘若不喝茶,我便招人換上酒水。」

風小刀想到此地要送個東西,得越過千山萬水,趕緊一飲而盡,道:「喝茶好!月公子不必麻煩了!」

飲茶需先品聞香氣,可風小刀一心想走,倒像囫圇吞棗,滅魂看在眼底,也配合著不再品聞,淺酌一口後,笑問道:「風兄真是客氣,你說喝茶好,那麼這茶好在哪兒?」

風小刀胡亂入喉,豈有感覺,只得誠實答道:「月公子莫怪,小弟對茶品實在不懂。」

滅魂緩緩道:「茶聖竟陵子所著的《茶經》中記載茶道有十項:『一源、二具、三造、四器、五煮、六飲、七事、八出、九略、十圖』,除去七事、九略和十圖,每一樣皆影響一杯茶的味道,今日有貴客遠來,在下因此嘗試用這七種茶道來煮茶。」

風小刀不知什麼茶經、茶道,只點點頭,滅魂續道:「這珠茶向來只生產於氣候溫和、山明水秀的嶺南,其珍貴有『綠色珍珠』之稱,而我手中這壺『冰魄珠茶』更是萬中選一的極品,有清肺生脾之效,對練武之人頗有助益。再者,這茶湯是天池湖水,我差僕人千里冰封運送,這壺具乃是崑崙山北麓出產的和闐玉中,最珍稀的玉石品種『羊脂玉』所雕製而成,雖不易煮沸,但溫水持久恒定,柴薪則是天山千年神木,風兄一路進門,在下正忙著溫壺恭候!」

風小刀聽這茶竟大費周章,不由得暗暗咂舌,頓覺溫潤生津、唇齒留香,全身疲累盡消,歉然道:「從前我隨師父久居山中,只隨意用石壺清泉煮茶,渴了便當白水喝,實沒這般講究,真是糟蹋了月公子一番苦心。」

滅魂點頭道:「山泉甘甜清美,石壺粗獷,用來煮茶確實不錯,更有一番自在風味,觀少俠氣宇,便知尊師是怡情養性的高人,也難怪風兄瞧不上小弟這壺茶了。」說著便把一整壺珍茶灑潑於地!

風小刀大是愕然,忙道:「不,在下沒這意思……」一抬眼,和滅魂目光相對,但覺他雙眸宛如一泓幽潭,眼中之意深不可度,唯一看出的是,他並不想讓自己輕易離去。

滅魂微笑道:「不能讓貴客滿意的茶,留之何用?我也讓下人備了些小點,少俠不妨試試,匆促間,只怕不夠周到。」

桌上有琉璃、翡翠、瑪腦、琥珀四只玉碟,裡頭擺放著花草入味的茶點,分別是金黃油亮、質脆酥香的蘭花根,雪白如玉、鬆軟爽口的桂花松糕,青綠鮮嫩、柔軟滑順的靈芝糯圓,淡紫清雅、細膩香甜的冰糖蓮藕,各式小點都雅緻得宛如精飾,讓人捨不得入口。

風小刀不敢再辜負滅魂心意,趕緊胡亂抓了一把糕點塞進嘴裡,塞得太滿太急,險些窒息,幸好他抓的是桂花松糕,入口即化,倘若抓了靈芝糯圓,一個不小心被生生噎死,可就太冤枉了,他稍能呼吸即連聲讚道:「味道好極了!好極了!當真好極了!」見滅魂冷冷盯著自己狼狽模樣,不由得尷尬萬分,好容易嚥下後,又道:「小弟是個粗人,報訊也是湊巧,月公子實在太費心了。」

滅魂微笑道:「風兄見義勇為,蘭亭才得以避危,大恩不言謝,少俠是化外高人,平常俗物必然無用,在下欲相贈一言一物——」一揮手止住風小刀的推辭,又道:「在下自幼學習星相卜卦之術,我來占上一卦,少俠若有想知之事、想尋之人,盡可託問。」

風小刀聞言不禁心動,沉吟許久才道:「公子真可為我卜問?」

滅魂微笑道:「請說。」

「我想問……」風小刀躊躇半晌,仍問道:「殺父仇人何在?」

滅魂道:「不知先人亡於何時何地?」

風小刀道:「十二年前菊香村!」

滅魂隨手摘取身旁的一把蘭花瓣,拂手輕揚,云云瓣落、迎風飄散,幾許殘紅沾襟,襯著他瀟灑俊逸的身影實是漂亮至極。他輕輕撥著一桌散落的花瓣,道:「上坎下乾——水天需卦!彖辭曰:『險在前也,剛健而不陷,其義不困窮矣』,看來是凶中帶吉之卦,若問尋人,應是……」英眉微微一蹙,深深望著風小刀,一字一字緩緩吐出:「遠、在、天、邊;近、在、眼、前!」

風小刀身子劇震、精光大盛,與眼前之人凜冽對視,只見滅魂黑眸深處的灼灼火焰似要燒融吞噬了自己,也映出了菊香村那一夜的血腥殺戮,父親灰飛煙滅的慘況,他悄悄握緊腰間薄冰,刃身的寒氣源源沁出,汗珠緩緩地順著他堅毅的鼻樑滑下,一股靜謐肅殺的氣氛悄然升起,四周的空氣彷彿在剎那間凍結,靜得連花瓣落地聲都聽得清……

風小刀心思紛亂、苦理頭緒,自己初初下山,並不識得半人,只是感佩那個蛇靈窟兄弟拼死力抗魔界,才允諾送信,可為何變成是向魔界通風報訊?眼下情況直如墜入了五里霧中,他雖想報仇,也沒想過一出道就與仇人生死交鋒,已經答應師父「若遇則避」,可此時又該如何避?自己會命喪此處嚒?還是真能手刃仇人?

他忽然明白先前的不舒服從何而來,這人身上難以言喻的陰冷氣質,竟與十二年前的那一夜,月光下戴著半邊奇詭面罩、如鬼如魅的身影,有幾許相似!

滅魂靜靜地注視風小刀神色變化,許久才微微一笑:「風少俠莫要誤會,我所謂近在眼前,是指此人再不久便要出現,而且在不遠之處,嗯……」精眸一瞥花瓣,又道:「卦中顯示『利涉大川,往有功也』,一切與水有關,我想少俠可於穀雨之時,東行至『浮沉海』,應可遇見此人!」

風小刀見滅魂未有其他舉動,炙熱的身慢慢冷卻下來、握刀的手也緩緩鬆開,可內心仍是十分澎湃,也許此人一身神祕陰冷的氣質,令他有了先入為主的觀感,但覺滅魂的笑容也是意味深長。

風小刀拱手道:「多謝月公子指點,在下告辭了。」

滅魂道:「我瞧風兄乃俠義之輩,在江湖中行走難免遇上妖魔惡道,在下尚有一物相贈,風兄切莫推辭。」從懷中拿出一株蘭花草,道:「這是『十三還魂草』,任何創傷重病,吞服此物皆可保命十三日,趁這十三日,若能尋得神醫出手醫治,便能轉危為安。」

風小刀也不再推卻,道謝後即告辭離去,他既然知道仇人下落,無論如何也要趕至浮沉海一探究竟,至於蘭亭香榭神祕的二公子滅魂,暫時也不擱在心上了。


翠衫少女送走了風小刀,回到蘭心亭,一時不敢驚擾主人,只癡望著滅魂修長飄逸的背影,許久才輕聲道:「二公子,風少俠已離開,浮沉海的挑戰信也已經回覆邪魂,但蜜奴有一件事不明白……」

「咻——」蜜奴被內力一引,身子旋飛而起,一下子投到了滅魂懷裡,蜜奴雙頰飛紅,膩聲道:「二公子……」

滅魂低了頭,輕沾上她朱唇,道:「妳有什麼不明白?」那雙深似碧潭、邪冷又溫柔的眸光幾乎能溺斃任何少女,隨著他放肆的親熱,蜜奴更是渾身酥軟、神思迷茫,嬌喘道:「這小子是有些身手,但看來……十分粗鄙,公子為何……」

滅魂一時停了手,冷哼道:「粗鄙?妳可知他有個很了不起的師父!冰魄珠茶只對內功高深者有益,根底太差,飲時無法禦寒,反而會受害。方才他囫圇吞入,渾然不覺,足見他道家功底十分淳厚,只不過,」淡淡一笑,道:「智者好茶、勇者好酒,他倒是個教人一眼就看穿的實心人!」

蜜奴美眸一亮,道:「我明白了,他身手不凡,正好可大加利用,二公子引他到浮沉海去,是想借他的手除去邪魂?」

滅魂冷哼一聲:「邪魂?那一群烏合之眾還不入我眼,我要除的是——」他貼上蜜奴耳畔,吹氣似地吐出二字,蜜奴臉色霎然蒼白,嬌軀不禁一陣寒顫,所有情慾熱火瞬間冷卻,滅魂溫柔地安撫著她僵硬的身子,道:「妳這麼害怕嚒?」

蜜奴怕口齒打顫過劇,緊咬著牙根,費力道:「二……二公子心計過人,無論什麼……大事,事……無不成……」

滅魂狠狠吻了她一口,笑道:「這些ㄚ頭中,就屬妳最得我心思。」他放下懷中女子,遠眺氤氳朦朧的碧湖,幽幽說道:「妳可知我為何甘心被派守在此地十年,風小刀就是我要等的人!」

第五章 椎心之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