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高容人物誌1_《十朝》李存勖】

「如夢！如夢！殘月落花煙重。」〜戲夢人生、煙花落幕的李天下

       我創作過數百個人物，時常遊走於真實與虛幻之間，除了剛開始的《殘天闋》，那時的我還不太懂得轉換心情，以至沉浸在月孤焰和夢初的結局裡，久久不能抽離。在那之後，儘管我筆下的人物不斷上演著悲歡離合，我已能悠遊其中、收合自在，直到最近寫完了史上有名的「興教門之變」，才為李存勖生出無限感慨。

       五代十國有千百個文武豪傑，在我心中最具小說價值者，除了馮道，首推李存勖，其次是朱溫、李嗣源，之後才是張承業、石敬瑭、趙匡胤。

       所謂「小說價值」是指人物本身有著極大的戲劇張力，在嚴肅的歷史議題之外，具備豐富多彩的生命，很容易展現出小說的感性和趣味，甚至是文學探討的一面。

       李存勖出生王族，長得瑰偉俊美，年少時，活潑灑脫、意氣飛揚，不只才華洋溢，還重情重義。身為晉王的準接班人，他並非紈褲子弟，相反地，十一歲就跟隨父親上戰場殺敵、入宮覲見皇帝，是從小就見過大場面、胸懷廣闊之人。

       這樣的天之驕子，卻在一夕之間遭逢劇變，父親遺恨身死，交予他三支報仇金箭，以及族人生存的重責大任。

       原以為族人應該同舟共濟，沒想到最軟弱親近的叔父意圖奪位，還想把李存勖一家賣給大仇人朱溫。在內外交迫之下，李存勖憑著超乎常人的智慧與勇氣，一步步從谷底翻身，不但成為武林盟主 (與王鎔、王處直結盟)，最終還一統北方江湖 (建立後唐)，上演了一齣最典型精彩的「王子復仇記」。

       這樣的人物簡直就是武俠小說完美主角的化身，所以書寫時，我忍不住要提升他的地位，讓他在《十朝•奇道》裡，與馮道呈雙主角的方式發展，即使要拉長到六卷之多，也不忍砍掉他的篇章。

       在一般的印象裡，總覺得五代十國盡是暴君，但我在查考李存勖的資料時，發現他前半場完全是明君作派：

       於公，他大刀闊斧地整頓軍紀，禁止士兵擾民；對投降敵兵寬宏包容，從不曾屠殺百姓；重用清廉能幹的宦官張承業，提拔寒門士子馮道；為顧全大局，甚至不惜讓位給叔父，只求河東團結，族人可以生存下去。

       於私，他非常孝順父母、尊敬叔長，友愛兄弟；雖有沙陀的野性，娶了不少妻妾，但對摰愛劉玉娘和兒子卻十分真心，甚至到了寵溺的地步。更不用說他個人博覽群書，通曉春秋、兵略，不只屢屢創出以少勝多的奇蹟，被封為「五代戰神」，也能吟詩作曲唱戲，甚至創出詞牌「如夢令」 。

       李存勖還有一個重要特質，就是極具領袖魅力。當所有人都灰心喪志時，他永遠是第一個鼓舞大家，勇往直前、乘風破浪之人。這使得所有人都願意跟隨他，一起掙脫困境，努力向上。

       如果他能一直維持這樣的風範，可能會成為另一個李世民，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，這就是馮道在逃離劉守光的牢籠後，第一次有機會自己選擇主上時，毅然捨棄勢力最大、老辣多智的朱全忠，而甘心臣服於年輕的李存勖的原因。

       這樣一個完美英雄，是何等引人遐想讚嘆！可惜的是，李存勖終究沒能成為李世民第二，相反地，王朝只有短短四年！

       我們常以「君王貪虐荒淫，施行暴政」，籠統地概述王朝敗亡的原因，但我以為暴政是呈現出來的「現象」，不是「原因」。

       所以，我更想探討的是李存勖這個人的本質，究竟是什麼特性，讓曾經燦亮似朝陽的他，竟在一瞬間如煙花墜落，從此消沒於歷史長河之中，無人聞問？

       研讀他一生的經歷，首先讓我感到驚訝而特別注意的點是――李存勖的脆弱。

       我們都以為英雄無淚、帝王無情，事實上，在寫《武唐》時，我就發現不只李治愛哭，李世民更愛哭，史書中記載了很多李世民哭的場面，為長孫皇后、李承乾、甚至是一些大臣去世，他都哭得不能自已。

       李存勖的哭泣記載不多，只有兩場，卻都驚心動魄。

       一是父親身故，他明知河東危在旦夕，全仰賴自己主持大局，卻閉鎖起來，不肯見任何人、不理任何事，哭到廢寢忘食，甚至哭到文臣武將都心灰意冷，差點收拾細軟跑路。直到張承業前來安慰提醒，他才重新振作起來，一旦心情冷靜下來，他立刻就化身天下無敵的戰神。

       另一場則是「興教門之變」前夕，他知道大勢已去，與眾心腹在石橋邊喝酒痛哭，哭完了，他仍想去見李嗣源，想與義兄好好談一談，試圖用兄弟之情力挽狂瀾。

       由這兩段，我看見一個外表殺敵不眨眼、百戰百勝的驕雄，骨子裡卻是天真瀾漫、重情任性的少年，他的重情源自於父親李克用的身教，(李克用也是情義之人，對一班義子都視如己出，且因為他的凝聚力，家族感情非常深厚。)

       這樣重情率性之人，仗劍江湖很好，結拜兄弟也很好，你會為他感動，同他歡鬧、陪他哭笑；但當帝王，就必須有才德兼備的智者在一旁輔佐，適時提點，如張承業、馮道，他才能明辨對錯、謹守分寸。

       郭崇韜曾說：「陛下打仗多年，櫛風沐雨，有時連戰衣都生了虱子，也不能脫下。」

       李存勖從小打仗，歷經數十年艱苦卓絕的奮鬥後，好不容易登上帝王寶座，自然想放鬆玩樂，這是人之常情。不幸的是，王朝建立時，父母、張承業皆已去世，馮道丁憂，沒有足夠分量的長者、智者適時規勸，李存勖便如脫韁野馬般，一不小心就放縱過了頭，一旦享受了極大的歡樂，就再也回不去艱苦的環境了。

       再加上圍繞身邊的盡是豺狼虎豹，他們一邊討帝王歡心，一邊剷除異己、挖空王朝根基，以至於李存勖聽到的都是讒言、謊話，重情全錯用在護短上，為了彌補劉玉娘的虧空國庫，不斷壓榨百姓；又為了掩蓋劉玉娘母子冤殺大將郭崇韜一事，他憑著手中權力一路殺盡忠臣良將。當他還沉醉在自己豐功偉業的欣喜中，殊不知人心早已離散。王朝的崩毀，來得猝不及防，卻又理所當然。

       世事無常、風雲幻變，在群雄爭霸的亂世裡，王權之路向來是步步驚心、危機四伏，只有時刻謙卑自省、睿智明斷、心懷蒼生 ，才可能守得住王業。

       「君者，舟也；庶人者，水也；水則載舟，水則覆舟。」這是荀子的話，李世民登上帝位後，深以為誡，故而成為一代明君；李存勖卻沉迷在浪漫英雄「李天下」 的戲台裡，不肯清醒，也因此註定了悲劇。

       在《十朝》的創作過程中，我深深被李存勖這個人物吸引，他的人生如同一場戲夢，燦爛又悲壯，我為他的英雄氣概和情義感動，也為他的失敗和滅亡惋惜。我想通過小說的塑造，讓更多人認識這位被歷史遺忘的帝王，體會他的魅力和哀傷，同時也思考人性、權力、命運與抉擇。

       煙花之美，在於一瞬輝煌之後謝落的遺憾。

       當我寫到他傾盡天下江山的真情，卻換來一碗酪漿的結局，心中實是無限感傷，但再多的不捨，風雲奇兒的時代總要落幕，在唏噓感嘆之後，即將開啟另一位風格截然不同的帝王〜 李嗣源的樸實崛起之路。

2023.07.07 高容作品 FB