問世間情為何物，不過是一物降一物〜

【高容人物誌3_女諸葛 張惠】

問世間情為何物，不過是一物降一物〜       

       後梁太祖朱溫是歷史上有名的大魔頭，在戰場上橫掃千軍，在朝堂挾天子以令諸侯，被稱為「性格比曹操更狡猾」，即使逆反天下人心，也要摧毀大唐，這樣一位天不怕、地不怕的梟雄，想不到居然是一位妻管嚴，而這位降魔仙子正是他的愛妻〜元貞皇后張惠！

       張惠與朱溫都是宋州人，父親張蕤曾是宋州刺史，她因為出身官宦之家，從小知書達禮，溫柔明慧。

       朱溫年少時偶遇張惠，心生仰慕，曾發出像東漢光武帝劉秀「娶妻當娶陰麗華」的感嘆，立誓非張惠不娶，遂下定決心加入黃巢軍，希望建立一番功業來迎娶佳人。

       之後，兩人在烽火戰亂中分散了，直到唐中和二年，朱溫成為黃巢的頭號大將，張惠卻被黃巢軍擄獲，當成禮物獻予朱溫，兩人才戲劇性地重逢。

       朱溫驚喜之餘，鄭重求婚，得佳人點頭答允，這段苦戀多年的單相思終於修成正果。一個狂猛殘忍的霸主、一個溫柔智慧的官家小姐，如此全然相反的兩人結為連理，被許多人戲稱是「美女與野獸的組合」。

       張惠被俘虜，看似無奈下嫁，婚後兩人卻十分恩愛，這段感情也讓張惠捲入爭霸的漩渦之中，傾盡一生心力，只為輔佐朱溫的宏圖大業，直到最後油盡燈枯。

       張惠容貌絕美、學智超群，卻甘願嫁予一位流氓似的亂軍頭目，我不禁好奇，這位落難大小姐的真性情究竟是什麼？

       當我在查考相關資料時，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當時朱溫人在外地打仗，心中還猶豫著要不要背叛黃巢，於是寫了信派人傳回家中詢問愛妻。

       張惠二話不說，當即悄悄佈下陷阱：她知道黃巢派來的監軍垂涎自己已久，於是色誘對方入府，讓伏兵砍下他的腦袋，接著將監軍的頭顱傳遍軍營，威赫三軍，以穩住大局。這件事顯露出這位貌似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家閨秀，內在竟如此剛強，聰明果斷猶勝一代梟雄。

       事情發展至此，朱溫立刻下定決心背叛黃巢，心中對這位妻子更是由愛生敬。

        史料記載張惠「賢明精悍、動有法度」，時常為朱溫分析局勢、預料戰事，每每都能切中要害，使朱溫茅塞頓開，甚至在攻城略地的軍事行動中，她也常出謀劃策，助梁軍贏得勝利，因此朱溫對妻子言聽計從。

       朱溫對張惠的順從到了什麼地步？有一回他率軍經過亳州，召營妓陪侍，後來那位營妓生下了朱友珪，朱溫因為害怕張惠生氣，不敢把兒子帶回家。還有一次，朱溫已率兵出征，行到半途時，張惠派使者追上，說她預測戰局不利，只這麼一句話，朱溫就下令收兵回營，由此可見，張惠在軍事謀劃上，有著舉足輕重的份量。

       張惠不只謀略出色、膽識過人，同時也是一位賢內助，她勸諫朱溫以仁德治理天下，阻止他殘殺長子，也不准他欺凌結拜兄弟(朱瑾)的妻子。朱溫脾氣暴躁，動不動就要處死兵將，誰都不敢直攖其鋒，只有張惠能以柔情勸住他。

       張惠因為挽救許多人命，受到軍兵景仰，史家評其為「能以柔婉之德，制豺虎之心」的賢后，但這樣一位奇女子，卻很少被後世提及。

       書寫《十朝》時，我總是遙想著千年之前，在戰火紛飛，以男子武力爭雄的亂世裡，曾有一位溫婉賢達、聰敏睿智又英明果斷的美麗女子，宛如諸葛孔明般，以智略壓制各方豪傑，為主公穩定大局，造就了一段傳奇。

       我試圖以小說的筆觸和無限的想像力，去填補史家未曾細述有關她的智慧謀略，將那些隱而未現的光輝呈現出來，希望這位奇女子不只是史書上寥寥幾行字，而是具有自己獨特的魅力。

       因此在創作這個角色時，我賦予她一個「女諸葛」的外號，讓她有著優雅恬靜的外表，像諸葛亮一樣地運籌帷幄，對子女的後路、家族王朝的未來都悉心安排；面對敵人時，總有許多智計去應付，甚至在她去世之後，這些戰略仍具有影響力，如此方能配得上「女諸葛」的稱號。

       但同時，我也希望這個角色不只是冷冰冰的智者，而是有著女性的慈憫與柔婉，還有自身的渴望與掙扎，並藉著她與朱溫的深情衝突，來彰顯雙方性格的差異，以及必然的命運結局。

       張惠對朱溫的感情是真摯而深沉的，但同時也對朱溫的殘忍暴戾感到痛心，因此她時常懷疑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？在深愛的夫君與天下蒼生之間，不斷地來回擺蕩，卻要苦苦壓抑這種撕裂與不安，在長期心力交瘁之下，她終於病倒了。

       當朱溫聽到張惠病危的消息傳來，心中哀痛欲絕，立刻放下一切，帶大軍趕回王府，見愛妻最後一面。張惠臨終前，仍不忘苦苦勸諫朱溫要「戒色遠殺」，夫妻情深，由此可見。

       但令人費解的是，朱溫稱帝之後，一直到逝世，不曾立任何人為皇后，包括張惠！

       或許彼時的朱溫正忙著沉溺於各種溫柔鄉中，早已忘記與髮妻的海誓山盟、鶼鰈情深了。之後，竊位的朱友珪也沒有為張惠正名，一直等到張惠的親兒朱友貞稱帝，才為母親補立了皇后、太后之名。

       歷史上能青史留名的后妃，大致分為三類：

       其一是以美貌禍害朝堂，甚至顛覆整個國家，例如四大妖姬：夏之妺喜、商之妲己、周之褒姒、晉之驪姬。她們個個美若天仙，深得寵愛，卻引導著君王走向腐敗之路。

      其二是賢良淑德、母儀天下，例如長孫無姤、陰麗華、馬皇后等，這一類后妃多是富(官)家小姐，從小有良好教養，有的以謙退、不插手朝政、善理後宮聞名，有的能婉言進諫，為皇帝留住人才，勸其減少殺戮，但無論如何，仍是站在後方，不曾參與到政務軍事之中。

       其三是直接掌握大權，能影響朝堂，甚至奪下整個王朝，例如呂雉、慈禧、武則天等，這一類多是精明能幹、剛硬強悍，趁著皇帝幼弱，大肆剷除政敵，將大權掌握在手裡。

       張惠卻是兼具了以上三者優點：以美貌受寵一生，卻始終保持溫柔賢淑，沒有成為禍水；能指點江山、輔佐政事，卻不致囂張跋扈，甚至在軍事謀劃上，也具有遠見卓識，因而受到軍兵信賴、百姓愛戴，這在歷史上是極為罕見的。

       張惠在大梁建立前病逝，她始終沒來得及看見自己一手扶起的新王朝。如此短短的一生，在五代十國那樣英雄輩出的亂世裡，不免被掩去了許多光芒，然而，她的勇氣和智慧依然是一道亮麗風景，影響也是深遠的。我常想，如果她不是那麼早去世，或許朱溫就不會那麼荒唐，大梁也不會那麼快滅亡，之後的歷史軌跡也全部要改寫了。

       先前我曾說過，大唐是一個最尊重女性的朝代，因此延續下來的五代，不只湧現出許多叱吒風雲的英雄人物，也成了奇女子最繽紛燦爛的舞台，她們智慧與勇氣並存、美麗與剛毅相映，在爭戰中往往扮演著謀士作用，在政務與軍事的角力上，起到了關鍵作用，不只是張惠之於朱溫，還包括花見羞之於李嗣源，述律平之於耶律阿保機等。

       這是一個非常有趣且值得研究的現象，它似乎意謂著千年前的霸主比一般人更有著容納女子才能的胸襟，也因著這些風華絕代，可以溫柔、也可以剛強的奇女子，才使得五代十國這一段沉重哀傷的歷史，增添了許多浪漫綺麗的色彩。

高容作品FB 20231201