完美聖人 VS. 無恥貳臣
馮道是如何由完美聖人淪為無恥貳臣?
事關兩部著作《舊五代史》、《新五代史》!《舊五代史》由大宋宰相薛居正主持監修,成書於宋初開寶七年(974)。
五代十國時期,許多統治者都是粗魯武夫,他們必須靠文官來治理國家,但長期的戰亂,使得文人死傷慘重或隱逸不出,文官人才稀缺,懂得治理朝政的賢才更是鳳毛麟角,於是統治者只好採用了一種最快速穩定政局的方法,就是大量延用前朝官員。
大宋開國之初,自然也不例外,仍是廣泛納取了後周官員。在這樣的背景下,即使馮道不斷帶領一幫大臣追隨過好幾個皇帝,他仍然受到敬重,在薛居正的筆下,是「道之履行,郁有古人之風;道之宇量,深得大臣之禮。」的完人,且品行高潔,足以作為後世大臣的楷模。
在當時,馮道受世人敬重的程度,就算是九五之尊的皇帝,都不敢直呼名諱,言必稱「公」。
大宋名臣張齊賢在《洛陽縉紳舊聞記》中,每書及馮道,一律尊稱「馮令公」,其敬重之情溢於言表。
被《宋史》譽為第一文臣的范質,更評價馮道:「厚德稽古,宏才偉量,雖朝代遷貿,人無間言,屹若巨山,不可轉也。」
這段話後半的意思是「即使朝代更迭、世事變遷,人們對馮道的評價始終沒有任何非議。他就像巍峨的巨山一樣,無法撼動。」范質以為馮道會萬古流芳,他萬萬想不到,宋朝一結束,馮道的形象就崩垮了!
范質本身就是橫跨後唐、後周、北宋等多個朝代的重臣,更是後周世宗柴榮臨終托孤的顧命大臣,然而當趙匡胤稱帝時,他也迅速率領王溥等一眾舊臣歸順新朝。由此可見,北宋初期的官場對於五代政權更替、官員廣泛延用的方式,是習以為常且深刻認同的。
所以,當薛居正奉旨修撰五代史時,面對滿朝皆是曾侍奉多主的後周臣僚,甚至包括竊位登基的開國皇帝趙匡胤,他自然是採取了客觀記錄史實,不加個人評判的編纂原則,來維護大宋開國君臣的體面。這一舉措,不僅是對歷史的尊重,也是當時社會的共識。
那麼馮道又是在什麼時候成了「無恥之最」?這要從歐陽修撰寫《五代史記》,亦稱《新五代史》說起。《新五代史》其實不是一本正式的官家史記。
大宋景祐三年(1036),歐陽修便興起了在家裡偷偷寫五代史的念頭,也就是說《新五代史》是私人著作,其地位自是無法與正統的《舊五代史》相比,但歐陽修獨出機杼,在《新五代史》中開創了一種嶄新的史書寫作範式――替五代重要人物逐一列傳,並以孔孟道德標準、春秋筆法,對其中人物作深刻的批判。
面對五代時期君臣失德、綱紀廢弛的亂象,歐陽修心懷憤懣,自命為儒家道義的捍衛者,誓將倫理道德融入史筆,以期樹立後世典範。為了反駁《舊五代史》寬容平和的記錄風格,他亟需一個鮮明的反面教材來強化自己的論點,所謂槍打出頭鳥,橫跨五代的文臣之首馮道,便不幸淪為他的標靶。
歐陽修在《新五代史》中,批評馮道無恥至極,對暴虐君主的指責卻輕描淡寫,對同樣易主、甚至投奔外族的韓延徽更是大肆讚揚,這實在讓人懷疑,歐陽修所謂發揚儒家禮義、匡正惡習風氣的理念,不過是憑著個人喜惡來作判斷而已。
《新五代史》在皇祐五年(1053)就已經完稿,但歐陽修深知此書尖銳地觸及了宋初君臣的敏感神經,恐難容於世,故將其深藏府中,不敢示人,就連朝廷聽說有這樣的一本書,命他呈上,以錄為正史,他都以未完成書作,屢屢推託。
我不禁想,在歐陽修譴責馮道不以死殉主,就是「全無臣節」的同時,他為何不敢獻上此書,作為鐵骨錚錚的諫言,來彰顯他作為史官的氣節?
直到十九年後,歐陽修去世了,宋神宗下詔命收錄此書,歐陽家才不得不呈上書卷。
書中《馮道傳》的開篇即援引《管子》之言:「禮義廉恥,國之四維。四維不張,國乃滅亡。」將馮道的「無恥」一事由個人品德瑕疵,上升至關乎國家安危,彷彿五代之亂的根源,都是馮道這老滑頭的錯。
我又想,馮道在亂世中,面對劉守光、耶律德光的屠刀,仍勇敢上前勸諫,救下無數百姓,甚至自掏腰包從契丹人手中贖回柔弱女子,設法將她們一個個送回家中。而生在太平盛世的歐陽修,不只整日搞黨爭,還惹上了「盜甥案」、「盜媳案」,雖說有些冤枉,但他整日流連青樓,卻是不假,就連他的恩師都批評其人品不佳,他甚至構陷北宋第一名將狄青,以至狄青鬱鬱而死,究竟誰才無恥?
若以《新五代史》的標準,宋太祖趙匡胤無疑是亂君,宋初名臣個個都是無恥之徒。宋神宗閱畢之後,自然不敢大肆流傳,但另一方面,書中蘊含忠君誡言,實利於王朝的長治久安,因此宋神宗並沒有為難歐陽家,只是默默地將書冊收錄於國家圖書館中。
有趣的是,司馬光在編纂《資治通鑑》時,常常引用書中觀點,所以在評論馮道一事上,《資治通鑑》與《新五代史》是相近的。而兩人的政敵王安石,卻對馮道大肆讚揚,稱其為「活菩薩」。
北宋亡後,北方由金朝統治,金章宗廢止了薛居正的《舊五代史》,明定歐陽修的《新五代史》為官學,《新五代史》這才現世。
同時間,位於南方的南宋,曾被北宋定為異學的「程朱理學」開始盛行,《新五代史》也因此趁勢崛起,再加上歐陽修文采斐然,弘揚忠君大義,書文生動活潑、引人入勝,更像小說,相形之下,一板一眼記錄史實的《舊五代史》便黯然失色,由此漸漸退出世人的視野,到了明朝的「十七史」、「廿一史」,已將《舊唐書》、《舊五代史》剔除在外。
清朝乾隆年間,學者將散落在《永樂大典》中的《舊五代史》片段搜羅出來,重新整理刻印,《舊五代史》這才保留了下來。
馮道因歐陽修之故,背負了千年罵名,到了本世紀初,因著民主思想興起,終於有一些史學家理解了馮道於亂世中謀求天下安定的深邃智慧,開始轉為批判歐陽修的封建觀念。
時至今日,仍有許多守舊人士,抱持著忠君思想,對馮道心存偏見,或者對史料沒有深究,便推崇歐陽修、貶低馮道,因此我藉由《十朝》的創作,重新講述了這段歷史。
歷史長河中,忠奸善惡,誰能一言以蔽之?《新、舊五代史》並存,雙面鏡照,正是映射出人性複雜與時代無奈 ―― 古時,雖有眾多封建保守之士,亦不乏高瞻遠矚的智者;今時,雖大多數人已是思想開明,仍免不了有墨守成規者,而思想的進化,正是由這樣一幅幅多元觀點交匯而成,隨著時代的流轉,滾滾向前。